上帝的面孔与信仰的理由——评「破浪」

对这些信仰者讲怀疑是达到信仰的必由之路、讲否定与扬弃,恐怕是没有什么效果的。只有奥古斯丁、克尔凯郭尔那样的思想家式的信徒,才可能愿意通过反复的思辨最终找到他们信仰的理由。

我童年时代有一个聪敏而渊博的朋友。在我的印象里,他少言寡语、形容邋遢,考试总是不及格。不过,他的知识却出奇的丰富,性格也多愁善感。我上高中的时候,他已经放弃学业,决定归于上帝。是他第一次在圣诞节带我去了教堂,那是个天主教的教堂,他给我讲解墙上挂的油画,上面画的是耶稣基督两次被十字架压倒。尽管我和另外一个学友出于年少无知而不断的嘲弄他,可是那个晚上他无条件的信仰还是让我惊讶。可是后来,他做一名修士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他的父母看来并不愿意让上帝独占对他们儿子的爱,据说他们和教会的人经过协商,骗他到一个县城去参加宗教的学习班,实际上只是把他安置到一个暖瓶厂做工。

那以后,我再没有他的消息了。从此我也对旧教怀有莫名的厌恶之感。以后,我终于读到了《圣经》、《忏悔录》和克尔凯郭尔的著作,《旧约》中那些粗砺而富于表现力的文字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我也只是从文学的角度欣赏它,因为我总是觉得任何不经过思考分析的信仰体系,终归不是对人生的审慎态度。这就象中国人在2001年里经历了很多很多的“喜事”,申奥成功,入世获准,都给每个中国人带来了欣喜,我相信他们的欣喜是由衷的,不过如果你站在天安门广场上,问他们我们为何要申奥?为何要入世?我们的收益何在?我们的生活因此产生的变化何在?恐怕不是每个人都会清楚详尽的告诉你,而且从众而欢的肯定不在少数。群情激越有时候并不意味着思想渗透的延伸,也许还很可能正是思想的终结。我想,我的朋友的悲剧正是因为他从不质问他的上帝,这不是《圣经》的误导,而是教会的误导,因为无论是在新、旧约中,都详细的讲述了怀疑主义在确认最终信仰中的作用,特别是《约伯记》和三次试探,还有摩西的蛇杖变换遭到质疑之时。我就此认为,《圣经》对寻找最终信仰的过程的描述更加具有教化的意义,之所以要有撒旦这个上帝的对立面,正是因为上帝需要一个对话者,或者说写作《圣经》的人需要一个对话者,经过互相的举证和辩驳,最终实现揭示真理的过程。

一个朋友推荐我去看「破浪」,现在我终于看完了。我感到了与导演拉斯冯提尔同样的对天主教扼杀人性的愤怒,这种蛮不讲理的要求人家接受的信仰,掩盖的正是它经不起质疑和推敲的本质。当然,这忿忿不平显然也部分因为它又使我想起我那个朋友的悲剧来。

这部作品看起来就象一个弗洛伊德主义的俗剧故事,信仰天主教的小镇上,人们恪守着各种教会的约条,少女贝丝也虔诚的信仰上帝,不过在她心里却有着不可遏止的激情和自由,因此她曾经被母亲送进精神病院,可后来,他还是爱上了一名在海上油田工作的外地人扬,扬身材高大,性格开朗,粗鲁而性感,贝丝内心的情欲被扬点燃了。然而不久,扬在工作时出了事故,全身瘫痪,并且病情逐渐恶化。扬希望贝丝能够继续好不容易找回的自由,他要求贝丝和别的男子交欢,回来后将感受讲给他听,他认为这样会激发他的求生意志。深深爱着扬的贝丝最终答应了扬的请求,她首先是去勾引为扬治病里查医生,可是他却希望用心理分析来解决贝丝的精神问题。后来,贝丝又到货船上卖淫,又碰到了一位变态的船长。当她逃回小镇,发现她已经不容于这个保守的世界,而扬也因为顾及贝丝的精神状况,并认为自己不久于世而在里查医生的劝导下,签署了同意将贝丝送进精神病院的声明。被全镇人讥笑和排斥的贝丝甚至得不到母亲的宽容,她又来到船上,在那里,她被虐待致死。而此时扬却神奇般的好转了。严守教规的教会不同意按照教会的葬仪埋葬贝丝,于是,扬在几个工友的帮助下,偷去了贝丝的尸体,带到海上,投入大海,为她举行了一次非教会的葬礼。

我被DVD包装上的介绍误导,差点打消购买这部电影的念头。我以为,也许这又是一个讲述弗洛伊德“偷窥情结”的故事。现在看来,却正好相反,剧中对弗洛伊德主义的讽刺,甚至和对旧教教会的讽刺一样多。特别是里查医生企图用心理分析来治疗贝丝的精神病的时候,其实贝丝不过是因为要挽救扬的生命才做出这样的举动,根本无关什么精神病症,可是刚愎自用的医生却坚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治疗。他却不知道在那样封闭、冷酷的环境中,才真正会造就出不折不扣的精神病。在武断的宣称贝丝的古怪出于内心的情欲被社会信条所压抑之前,该先看一看这样的社会信条是否正常。

可以看到,《旧约》的上帝是一个超级统治者的形象,他给予、他要求、他赏赐、他惩罚,他全能全知、暴躁严酷,他握有权杖、他蕴含强力意志。天主教的上帝是彻底的表现了《旧约》上帝的形象。而教会的神学则进一步把上帝客体化,也就是说把世俗社会关系搬到了上帝和人的关系之中,使上帝同时也成为了世俗的统治者。上帝与人的关系一旦维系于社会生活,就会衍生为统治者与奴隶的关系。这就是奴性社会的构型。

「破浪」中的小镇就是奴性社会构型的一个缩影。贝丝作为在这样的社会中的“叛逆”当然是一个例外,而我们也看到,在海上油田那样的宽松自由的小天地里,扬这样的人就变得很寻常了。精神病和与众不同完全是两个概念。同时,贝丝的反抗完全没有上升到自觉的程度,或者说她其实没有任何的反抗意识,他对情欲、自由的追求完全是作为一个正常人对应有权利的需要,只是这种需要出现在把禁欲、苦休作为理所当然的社会里,所以才成为异端。贝丝本人从来都没有背叛过她的上帝,影片中出现最多的场景就是贝丝用两种不同的口气在自言自语,父性的、严厉的口气代表上帝,柔弱的、哀求的口气属于贝丝自己。贝丝借助这种方式来向心中的上帝求证,乞求他对自己各种行为的认可。因此,影片并没有运用所谓的“性”作为反抗教会精神统治的手段,如果不是拉斯冯提尔没有表白清楚就是他根本无意于此。

拉斯冯提尔是一个企图用新宗教意识取代旧宗教统治的反抗者。如果在马丁·路德的时代,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宗教改革的拥护者。在《新约》中,上帝老了,脾气也好了许多,变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白胡子老头,很显然,这和相对自由的新教对上帝的预期相一致。新教强调一个这样的上帝,为对人的自由的解放作了充分的铺垫。实际上,社会矛盾的不断发展,必然带来上帝形象的不断改变,尼采的上帝之死,也不过是这种连带变化的一种延续而已。

然而,拉斯冯提尔告诉我们,我们的这种判断也具有教条主义的色彩,其实,上帝的面孔不仅是纵向的出现在历史之中,而且也横向的出现在同一历史阶段中。拉斯冯提尔在试图寻找一种终极的解决方案么?贝斯死去之后,她的妯娌、里查医生、神父、扬等众人都在不同程度上感到了震惊和内疚,特别是里查医生最后也改变了对贝丝精神状况的判断,认为她所作的一切都只因为“善良”。片尾,贝斯的死还换来了天国的钟声。拉斯冯提尔是将贝丝作为一个牺牲者来写的,他试图用贝丝的形象批判天主教扼杀人性的本质同时也在这个女孩子身上集中了他对创造新宗教哲学的构想:上帝是解放者,不是统治者。上帝给与自由感,而不是奴性,上帝的本质是人性、自由、爱、牺牲。

当然,拉斯冯提尔的这种宗教改良主义是否有效是有待商榷的。就象我的朋友的故事一样,很多人的信仰是不问为何的,这种人多半是因为失去信念太久、空虚的太久,对宗教怀有希望它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的盲目想法。对这些信仰者讲怀疑是达到信仰的必由之路、讲否定与扬弃,恐怕是没有什么效果的。只有奥古斯丁、克尔凯郭尔那样的思想家式的信徒,才可能愿意通过反复的思辨最终找到他们信仰的理由。

updatedupdated2021-01-142021-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