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与自杀的宿命——评黑泽明的「七武士」

当失败与自杀成为必然,武士的命运也就真正诠释了何谓“向死而生”。

日本武士留给中国人最深刻的印象有二,其一是他们无一例外的将被我民族武术家击败;其二是他们常常在失败后切腹自杀。前者展现了他们的可笑,妄自尊大的人与其民族在我们看来必将遭受失败的命运;后者则让我们看到了真正的残忍,正因为残忍之于自己往往比之于他人更令普通人无法接受。

这两种印象恰好可以让我们思考日本武士阶层乃至日本民族的奇特心理素质——表象的傲慢与潜在的自卑共存,二者其实不过相差一线,他们总是企图以对自我毁灭的庄严幻想来达到保持武士道精神完整性和遮掩自卑感彰显时痛苦的失落感的双重目的。很显然,精神的不败抚慰着追求肉体极限而不得的苦痛,代表着口舌之欲的腹部成为了失败肉身的换喻性象征,切腹是为了维护其精神的纯粹性。难怪加缪曾经语出惊人的说过,全部本体论哲学的唯一命题便是“自杀”。

黑泽明对“武士生活”这一母题素有研究,他摄制的日本历史题材的影片几乎都或多或少的有对武士生存状态的分析。日本人对自身产物的研究理应与中国人的视点不同。看起来「七武士」中出现的武士就与中国人传统印象中的武士不同。这七位武士分别是:阅历沧桑、富于远见的勘兵卫,年轻幼稚、易动感情的胜四郎,农民出身、渴望挤进武士阶层的菊千代,剑术卓绝、专攻艺业的久藏,机智的五郎兵卫,热情乐天的平八以及沉静守序的勘兵卫的助手七郎次。日本战国时代,山贼横行,他们常常劫掠杀戮农民,致使土地荒芜、人民生活困苦。富裕的村子雇佣武士来守卫,而贫穷的村庄则任由宰割。一个贫苦的小村庄里的农民在一次次血腥掠夺之后愤怒了,他们希望雇佣武士保卫村庄,却又拿不出钱,只能保证武士吃饱。以上七位心地善良,富于侠义精神的武士就被这个村庄招募而来,经过和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们的斗智斗勇,终于尽数消灭了山贼,而菊千代、久藏、五郎兵卫和平八也因被山贼的火枪击中而牺牲。农民们并没有因为武士们的英勇作战而对他们有怎样的感激,剩下的三名武士黯然离开村庄继续流浪,而胜四郎和农民的女儿志乃的短暂的爱情也告结束。

粗粗看来,这部影片有点像「七侠五义」式的武侠片,的确,这部影片的娱乐性很强,或者说它很平易近人。影片中有激烈的战斗和冲突,有男女之爱,有戏谑打闹和风格各异的人物,各路人才集聚,协作解决问题的模式有点像「加里森敢死队」。影片的拍摄技巧是富于东方哲学韵味的。勘兵卫救孩子的段落,运用了蒙太奇手法,他冲进屋内之后的镜头接着是农民们焦急等待的场面配上几声打斗的音响,以后便是强盗奔出屋来,颓然倒地,勘兵卫抱着孩子微笑而出。打斗的场面被省略了。久藏夺枪的一场戏,也是这样处理的,夜幕中久藏匆匆而去,孤身深入敌营,众人焦急等待,时间骤显缓慢,之后便是拂晓的晨雾中,久藏提着枪缓步走回,见众人道“杀了两个,我需要睡一会儿。”设若巴赞跳出来评论,肯定会批评这些段落的不真实,长镜头要求的是一览无遗,而蒙太奇的处理手法更接近于东方式的哲学思维,也就是无为胜有为、无声胜有声的观念,运用得当的省略有着比详尽无疑的微观叙述更精彩的表现力。古龙的武侠小说就深得此道,因而常常显得气势逼人、痛快淋漓。黑泽明运用渲染和省略的手段,显然是为了增强影片的民族韵味,并以之作为吸引观众的动力,他相信观众不会因为没有看到真杀实砍的场面而遗憾,而是会从这些省略之中体会到武士们精湛的技艺。事实上,蒙太奇和长镜头的对立并非真实与不真实的对立,而是对真实理解不同的对立。电影的真实,或者说艺术的真实更要尊重的是观众的感受的真实,而不是简单的现实真实。

那么,可否认为这部影片就是一部娱乐叙事片呢?显然这与黑泽明一贯的影片风格并不相符。影片中有几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暴露了黑泽明的说理企图:

1.勘兵卫成功救出被劫持的小孩子,心怀敬佩的胜四郎要拜他为师,勘兵卫说自己一生打过不少仗,不过都是败仗,不配当你的老师。胜四郎迷惑不解。

2.勘兵卫始终不愿意胜四郎加入队伍,说是因为他太年轻。

3.武艺平平,但生性乐天、爱开玩笑的平八曾被五郎兵卫评价为艰苦时期很有用的人物,却早早死去了。

4.最后的决战胜利后,勘兵卫却颓然言道“我们还是被打败了”。

5.胜四郎和志乃纯真的爱情到了影片最后,却成了两人无语交错而过,志乃唱着秧歌加入种地的队伍,而胜四郎茫然站在路口。

6.杀光山贼的武士们并没有受到英雄般的待遇,他们黯然死去或者离去,颇有“狡兔死,走狗烹”的意味,而这时勘兵卫又言道:“我们失败了,胜利的是农民们”。

特别应该注意的是勘兵卫的三次关于“失败”的言论,难道以他的足智多谋一生中竟然只打过败仗?为什么将明摆着的胜利说成失败?很显然,这样的失败只能做象征意义的理解。武士阶层作为日本社会独有的阶层,有着他们独特的生存特点。他们大都以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为己任,尽管他们有的归依豪门,有的流浪四方,但武士的存在都是以消灭敌对势力为目标的,片中武士们消灭了山贼,然而却失去了工作,被农民解雇,吃饭又成了问题。可见勘兵卫所谓的失败,正说明了武士存在的悖论:为消灭敌人,他们存在,可是敌人消灭了他们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从这个意义上讲,武士们的战斗所击败和消灭的正是他们自己!

所以勘兵卫打了一辈子的“败仗”,而这场败仗要继续打下去,直到把自己打倒、消灭,武士们的命运就是自杀的命运。因此他才始终不愿意涉世不深的胜四郎继续武士这一自我毁灭的道路。而相比之下,农民们不管怎样自私、懦弱,受人讥笑,他们仍是雇佣者和最终的胜利者,因为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自身的生存,雇佣武士打山贼是如此,种庄稼也是如此,这种生存的需要远远要胜过战争时期的浪漫主义爱情,志乃最后走进庄稼地正是这样一个隐喻,志乃的选择不是爱与不爱的选择,而正是权衡两种不同阶层最终命运的选择。乐天派的平八早早死去不仅仅是渲染气氛、推动情节发展的需要,更是象征着武士阶层命运的不容乐观。而之所以死去的是久藏、平八、五郎兵卫和菊千代,正因为他们都是热衷于武士生存之道的人们,而活下来的三位,勘兵卫已经认识到武士阶层的宿命,胜四郎还年轻,称不上一位真正的武士,而七郎次这次参加完全是一种偶然,因为他早已经改行做了小贩。

黑泽明通过这部电影,构造了一个包含着深刻隐喻的寓言,揭示了日本武士阶层的特殊生存状态与必然消亡的历史趋势。武士们自从出生就开始了自我毁灭的命运,他们的一生不但要承受随时可能横死沙场的命运,更要承受的是一步步向死而生的无奈与苦痛;武士阶层自从产生就注定了它必然消亡的宿命,这种宿命就是一种集体自杀的宿命。真正击败和杀死武士阶层的不是强盗山贼,也不是外国的武术家,而是武士自身。武士阶层的死亡这一切通过一个电影故事展现得如此清楚,而难以清楚说明的是在悖谬中生存的武士之心究竟是委屈、无奈、痛楚、悲壮还是绝望。不仅如此,武士阶层的命运正说明了事物矛盾双方互相依存,差别发展的辩证法。黑泽明是一位精通辩证法并自觉地运用辩证法阐述思想的艺术大师,他的「影子武士」同样显示出辩证的主题。电影史上像他这样可以在一部影片中将思想性、艺术性和欣赏性完美结合的作者并不多见。

由此可见,「七武士」这部影片仍然回归了武士“失败”与“自杀”的主题,无论怎样的视点,看到的都是同一的事物,感性直觉是如此,理性分析也是如此;个人命运如此,阶层的命运也是如此。当失败与自杀成为必然,武士的命运也就真正诠释了何谓“向死而生”。

updatedupdated2022-03-272022-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