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父的旅程——评阿根廷电影「旅行」

“我不再寻找我的父亲了,他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几乎每个男孩子的青春都是怀着对父亲的敬畏之情的成长之路。同时,大多数男孩子在他们的未来也终究会成为令孩子敬畏的父亲。这生生不息的循环不仅仅是生理基因的遗传,更潜藏着人类社会父系、父权、父性进化的悄然而坚定的脚步。即使有的男子拒绝成为一个父亲,他也不可能阻止父性精神在他脑海里的孕育,一个单身老人对孩子温情脉脉的注视就会说明一切。或许正是由于从男孩到父亲的生理循环构型毕竟存在着偶然的缺口,从子性到父性的心理循环构型才使得这个循环真正具有了形而上的完整。无论你是否承认,“寻父”都成为了一个男孩子走向成熟的必然历程。

马汀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阿根廷大学生,在水波不兴的人世上,度着无聊的光阴。马汀的学校有着炼狱一般阴郁的走廊、简陋到无法遮挡风雪的教室、布道一样枯燥的讲解、愚蠢可笑而又严厉的教师。马汀的家庭是离异后的母亲与另外一个男人和一个常把自己看作局外人的孩子的组合。厌倦了学校的说教,厌倦了军政府统治下的社会,厌倦了继父的呵斥和母亲的疏离,马汀似乎只有通过偷偷的到情人家幽会才可寻到些许乐趣。

马汀的生父本来是搞地质研究的,后来却改行画起了连环画,他常常萍踪无定,在拉美大地上流浪,寻找创作的灵感。在马汀的童年时代,他为他讲解画中表现的拉美土地上的神奇传说,现在,这些画成了马汀独处时的心灵尉籍,他在对画中传说的幻想里,与父亲进行着被离异打断的对话。他幻想着能够去寻找父亲。一天,他又到女友家幽会,却被女友的父亲发现了,挨了一顿打。女友因为父亲的反对,也不得不向马汀提出分手。马汀知道,在这里已经没有他留恋的东西,他骑上单车告别故乡,开始了寻找父亲的旅程。

在旅途上,他遇到了父亲连环画中的人物——“残缺不全的南美人”,他是个快乐的老司机,有着说不清国籍的祖先,他开着一辆卡车在南美洲广袤的土地上流浪,对拉丁美洲的历史与现状感触良多。告别了这可爱的老人,马汀在路边又见到一位美丽的红衣少女。她的眼睛仿佛在对他倾诉被遗忘的美与爱情,马汀载了她一段路,可自始至终她只是静静的微笑,没有说一句话。临别时她送给马汀轻轻的一吻,飘然远去。

接着,马汀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那里正是洪水泛滥,百姓生活在被水浸泡的肮脏房屋中,正在兴建的楼房在洪水中悄然倒塌,流浪歌手在水上游走歌唱,而政府却准备出卖水面赚钱。在那里,他见到了“打鼓的铁托”,他是作为一个反抗者出现在父亲连环画中的人物,他终日不停的打着一面装有轮子的硕大的鼓,以此来打破统治者的迷梦,激励斗争者的意志。当马汀问他这样的敲打会不会很累时,发现原来他的鼓皮里面藏着录音机。两人相视大笑,斗争需要勇气,也需要机智和手段。在这里,他还见到了自己的奶奶,她也不知道马汀的父亲在哪里。老人孤单的住在一座水上房屋里面,和奶奶住在一起的,马汀的表弟已经殁于洪水中。马汀和奶奶一起埋葬了表弟,也就是将漂浮的棺材推进一座水上坟墓。这坟墓和水上的民居并无差别。这时候,马汀发现水上一座残破的房屋中,那位红衣少女正悄然而立,马汀问她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她依旧沉默不语。不久,她搭上一条木船,留给傻傻的马汀一个漠然的注视。

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马汀到达了玻利维亚,在那里的绿色的山野,民风纯朴的土著和殖民者留下的骗子、小偷并存,不一会儿,他的自行车就被偷了,但却结识一个好心的十几岁的玻利维亚少女,她带马汀去看无人光顾的寺庙,两个人象两小无猜的孩子般玩耍。晚上,她告诉他,她被一个大学生强暴而怀孕四个月了,为了继续留在这里做工而不敢去告他,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寺庙中惺惺相惜,度过了相濡以沫的一夜。

穿过玻利维亚,马汀来到巴西,在热带雨林中,他又见到了那位红衣少女,两人在吊床上交欢,可是,当他醒来,少女已芳踪无觅,只剩下马汀一人独自怅然。乘坐一位布道者的小船,马汀来到了父亲做过工的矿山,那里的矿工为了温饱而挣扎生存,连罢工时提出的条件都少的可怜,矿场内更是一片地狱之景。马汀在巴西还见到了父亲的情人,一位黑人女子,他们现在已经分手了,但是她对他仍怀有美好的回忆,她只知道马汀的父亲可能在墨西哥。此时巴西政府为了节约开支正推行“捆绑计划”,要每个公民用皮带捆住身体,以节省能源消耗。在电视里,马汀看到“下跪国家组织”正举行集会,美国总统“豺狼先生”应邀参加,成了“下跪国家”争相谄媚的对象。

马汀来到墨西哥,见到了父亲的同事,却听说父亲又开始了流浪。他准备穿越巴拿马继续寻找父亲,在丛林中他遭遇杀人和抢劫,险些身死,幸好被“残缺不全的南美人”救下。在路上,老人说,“在南美洲侵略、屠杀、抢劫的恶行我见的太多了,但是我们也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老人的话深深打动了马汀。这时,久违的父亲出现在马汀的视线里,他驾着一辆小卡车,带着为马汀编成的一条巨大的玩具龙,向他招手,但是马汀明白,他已经不需要这样的玩具了,他也不用再寻找父亲了,他已将这生命缺少的部分收入心中。

经过这次寻父之旅,马汀见到了拉美大陆上的各种阴暗的怪现象:横行无忌的经济殖民者、对外卑躬屈膝、对内高压掠夺的无能政府、饱受欺凌的无辜人民,还有屠杀、出卖、剥削、掠夺……,但灾难在人民面前从来都不会永远成为灾难,愤怒的眼睛同时看到的是成熟坚韧的拉美人不屈不挠的精神(打鼓的铁托),是在受苦中学习忍耐和反抗的人民(残缺不全的南美人),是虽然受到摧残(玻利维亚小女孩)、沉默无语(红衣少女)却依然顽强存在的爱与美。马汀从对个人前途的迷惘和失恋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经过这次旅行,他将自己融入到对国家、社会乃至整个拉丁美洲的命运的思考之中,个人的小命运和社会的大命运连在了一起。马汀所寻找的不仅仅是他的父亲,更是父亲所代表的那种对自由的渴望、对世界成熟的观照方式以及坚韧不拔的社会责任感。他知道,是否能与父亲不再分开并不重要,因为父性中那些勇气、方向、指引、关怀、省察、责任等等众多的精神财富已经与他自身融为一体,将永远伴随他走过以后的人生。

这就是阿根廷电影「旅行」——一个以“寻父”为原型的故事,一个孩子走向成熟的记录,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电影杰作。

寻父的主题早在希腊时代就已经出现,20世纪最伟大的文学作品《尤利西斯》再一次重复了这一古老的题材。可见,在人类的集体潜意识中,父亲的形象早已超越了现实的血肉,成为坚强、勇气、责任、指引、爱护、力量的象征。“寻父”也自然具有了用父性的这些特点来弥补残缺的生命的复调意义。正如人们一次次的重复着王子与公主的爱情故事一样,“寻父”也成为了有关“成长”的电影的常见主题。不同的是,这部影片中的“寻父”发生在“孤独”的拉美大陆,个人的成长、阅历,被置于艺术家要求你不得不正视的复杂的社会背景之下,这无疑极大的增强了影片的底蕴和现实意义,影片中的父亲在最后才出场,马汀寻找到的父性精神,与其说是来源于父亲本身,不如说是来源于他旅程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社会现实和现实中可爱可敬的人民群众。影片借此告诉我们,你必须融入你脚下土地的命运,正如你的人生需要父亲和父性一样。在这里的父亲已不仅仅是给与你生命的一个男人、不仅仅是“穿着青布棉袍爬上月台的背影”(朱自清,《背影》),更是象父亲一样的祖国、土地、人民。尤利西斯的个人英雄主义与创造历史的人民对泛拉丁美洲命运的思索在这里结合了,个体家庭的父子之情被更加博大的个人对生存家园的热爱取代了,而被我们原本期待的催人泪下的感动最终让位于对擦干眼泪、为集体命运的改变而进行斗争的人民的崇敬与激动。

影片另一个重要的特点是魔幻现实主义和电影特技的结合,由于电影是满足观众“移情”梦幻的最有力的工具,这种结合就好像两个知己的相遇。这里的特技并不同于美国大片里的特效,本质区别就在于它往往游离于影片背景揭示的逻辑之外,并常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在影片中,拉美解放者圣马丁的铜像在揭幕时被风吹走了,象征着拉美解放运动之后的后殖民社会令人失望;下跪国家是表现南美各国政府依附美国的丑态;洪水象征着人们的疏离和困苦;捆绑象征着高压政策……影片的最后,也有一个看来不合逻辑的场景,马汀明明看到了父亲来接他,也下了“残缺不全的南美人”的车子和父亲走在了一起,但是,接下来的镜头却是马汀仍旧坐在老人的卡车上,伏在车窗前微笑着。不过,这时画外音给出了解释:“我不再寻找我的父亲了,他永远和我们在一起。”似乎是梦幻的场景却正好揭示了一个更加真实的道理,通过这个精彩的蒙太奇,父亲成为了父性的象征,一个形而上的永恒存在。我们也和艺术家、马汀一起完成了这次启示录般的寻父之旅。如果我们也在寻找,此时也会找到或必将在某一天找到我们需要的道路、希望和成熟的自己。

updatedupdated2019-07-042019-0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