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阙人世沧桑的挽歌——评「巴瑞·林顿」

从瞬间到永恒,从方寸到寰宇,每一个人物的生命故事都提供了百科全书般丰富的可能性。大师的标志就是能够从中只选出几个瞬间,却借此给我们展示其一生。

在我看过被蹩脚的翻译者译作「乱世儿女」的这部电影之前,我从不相信斯坦利·库布里克这样的先锋导演会老老实实的改编萨克雷的现实主义杰作《巴瑞·林顿》。与「发条桔子」相比,库布里克这一次老实得有点过分,不仅是选择的脚本传统得过分,而且拍摄的手法也笨重得像个照本宣科的说书人。特别是3个多小时的电影总是能听到由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故事讲述者的画外音,仿佛是要把小说中不能变成影像的东西也统统传达给观众。这种改编方式本身就是崇尚“展示,不要告诉”的电影的大忌,在好莱坞更是不可想象的。不过,伍迪.艾伦似乎特别钟爱这种方式,在「汉娜和她的姐妹们」「夫妻们」中,总是能够发现很多的画外音解说。对此,罗伯特·麦基在他的《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中作了值得注意的解释:如果将画外音解说删掉,故事是否还能讲得很好?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就需要保留这些画外音。看起来是个并不太讲道理的解释,麦基的理由是:将它用作对照或衬托。他将画外音解说分为告诉性和非告诉性两种,所谓告诉性就是本来可以用影像手段来表达,却偷懒的使用画外音来解说的解说,而非告诉性则是展现影像表达无能为力而有必要的内容。在他看来,非告诉性解说和用于影片开头和幕间的简短的告诉性解说是允许的,不会使观众生厌,除此之外的画外音则属于电影作者的偷懒行为,最终的结果是将电影变成“影像连环画”。在我看来,库布里克在「巴瑞.林顿」中的解说还有另外的一层含义,那就是他在尝试将电影技巧减弱到最低程度,这是符合“少即是多”的审美原理的,也就是说,我们常常能够发现,技巧运用得越少,效果却越强烈,感染力就越强。技巧的不露痕迹和减少本身是对观众注意力和理解力的节省,使得观众更能够方便而直接的接触到实质性的内容。这使我想到了德莱塞,在他那些不谙技巧的长篇巨著中,我们得到的是不是轻灵飘逸,而是日本相扑一样的沉重震撼,这是一种独特的文学表现力。

萨克雷是英国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生活的时代也正是现实主义文学一统天下的时代,在我们这个所谓“先锋”的时代去指责这些老作家的“局限性”是没有道理的。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她那篇「论现代小说」中对老作家嗤之以鼻,可是至今依然没有多少人面对《到灯塔去》会感慨万千,而与此同时,一代代人在读完《哈姆雷特》、《唐吉柯德》之后而掩卷沉思直至倏然泪下。文学表现力最根本的源头在于原型的力量。所谓原型,并不是指陈词滥调,它是扎根于人性和集体潜意识中的亘古不变的故事模式。它不是规则,但它是原理。它有效和长盛不衰的最简单、最有力、最不容辩驳的原因就是:读者说“我们接受和喜爱,这是我们自己的故事。” 库布里克再次用电影的方式重述了萨克雷的故事原型,一个乔治三世时代爱尔兰年轻人的一生。巴瑞.林顿本名雷蒙·巴瑞,他早年丧父,与母亲寄居在舅舅家中。在那里他受到水性杨花的表姐诺拉的引诱,像个孩子般的疯狂的爱上了她。此时少不更事的他对军官们趾高气扬的作派羡慕不已,但此时诺拉又来勾引一名军官队长约翰.昆西,舅舅贪图权势和金钱,对巴瑞的感受不闻不问。勇敢的巴瑞提出和昆西决斗,并成功地击中了他,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在表弟的安排下,他不得不逃往都柏林。在路上他遭到抢劫,仅有的20基尼和马匹、连同父亲留给他的剑和手枪都被洗劫一空。走投无路的他选择了参军入伍。此时,故乡的旧相识高根队长来到了部队,从他那里巴瑞得知他生命中第一场决斗原来不过是舅舅和昆西设计的圈套,他用的子弹是麻做的,为的是迫使他离开,而诺拉在她离开之后就嫁给了昆西。感觉受了愚弄的巴瑞不肯回家,他上了前线作战,然而在身边的战友纷纷倒下的时刻,他却毫发无伤的活了下来,死去的却是他唯一的好朋友高根队长。对军队生活的失望使他彻底放弃了少年时的梦想,此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偷听到一位军官要给一位普鲁士将军送信,于是他偷了他的马匹和通行证,逃出了军队,准备穿越荷兰,然后返回故乡。在路上他饥饿难当,一位好心的年轻农妇带他到家中为她弄了点吃的。在饭桌上,他用了化名,并了解到女人的丈夫也去打仗了,很久也没能回来,只剩下她和年幼的孩子。面对着这位美丽而孤独的乡下女人,巴瑞问道:“你……有时会感到寂寞吗?”,女人盈盈含泪的问巴瑞能否留下来和她在一起,就算是几天也好。两个人在一起度过了难忘的几日,吻别的时候,互道了珍重。这不是《廊桥遗梦》式的矫情,这是孤独的时代两个孤独的病孩子之间短暂的爱,不需要理由,不需要下文,不需要再见和承诺。巴瑞继续前行,路上被一名普鲁士军官帕森多夫队长拦住了,他检视了他的通行证,并和他同行。然而巴瑞最终还是露了馅,帕森多夫逼他加入了普鲁士军队,这里的情况比英国更遭,战士被严酷的纪律训练成了木头人。在奥多夫战役中,巴瑞不计前嫌,救了帕森多夫队长,因而获得嘉奖,战后,他随帕森多夫回到普鲁士,受到重用。不过离乡背井的他始终等待着逃离。此时,帕森多夫派他去监视一位奥地利派驻普鲁士的爱尔兰人巴里骑士,巴瑞认为这是他脱身的大好机会,他面对同乡坦白了自己的目的,得到了巴里的信任。巴里是个靠喝上流社会人士赌扑克牌为生的人,巴瑞靠着机灵帮他作弊,并肩负用剑收账的重任。可是巴里有一次赢光了普鲁士王子的钱,被驱逐出境,巴瑞也随他一起到了奥地利。两个人继续靠赌博赚钱,巴瑞开始接触到上流社会,此时,爱情与报效祖国都已经成为了年少无知的幻想,巴瑞也幻想着像别人一样娶个上流社会的有钱女人。此时,年轻美艳的布林顿男爵夫人出现了,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形影不离。巴瑞成功的气死了体弱多病而又身体残疾的老男爵,与夫人成婚,挤进了上流社会,并继承了男爵的封号,改名巴瑞.林顿。可是从此开始,巴瑞的好运就开始失去了。他和夫人有了孩子,但是终日沉迷于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的生活中,甚至和女仆私通。这一切引起了布林顿男爵的儿子布林顿子爵的不满。布林顿夫人终日郁郁寡欢,凭着女性的耐心和对孩子的爱生活。布林顿子爵从不承认这个继父,他和巴瑞的儿子也总是无法和平相处,为此巴瑞就用皮鞭教训布林顿子爵。巴瑞的母亲也被接来一起住,她为了巴瑞和孙子的以后着想,劝巴瑞自己取得爵位,以免夫人死后财产落入布林顿子爵之手。巴瑞为此到处花钱,贿赂所有自称和国王有关系的人,然而最终只是和国王握了一次手而已。此时,布林顿子爵和他的矛盾日益激化,最终在一次家庭音乐会上,布林顿当众指责他不过是骗取他母亲感情和财产的乡巴佬,巴瑞当众对布林顿大打出手,使得布林顿负气出走。许多上流社会的朋友开始传说巴瑞对儿子的残忍,他们渐渐的对他冷淡起来,并迫不及待的讨要账单,夫人为此几乎花光了积蓄,天天干着签署还账支票的活。巴瑞在外部世界的不到支援,就转而悉心照料他的儿子。然而,儿子因为没有听从父亲的话,迫不及待的去骑父亲在他生日时送给他的马,堕马而死。巴瑞陷入了无限的悲痛和绝望之中,终日借酒浇愁。男爵夫人则变得神经质,企图把自己奉献给上帝。巴瑞的母亲此时成为了庄园的独裁者,为减少开支,她甚至解雇了多年陪伴夫人的罗恩牧师。更糟的是男爵夫人企图服毒自杀,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却惹来了出走的布林顿子爵,他要求和巴瑞决斗。决斗场上,布林顿子爵先开枪,但是胆怯和无知的他,还未瞄准就打飞了子弹。轮到巴瑞开枪时,他选择了宽容,没有向他开枪,毕竟在名义上他还是他的父亲,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不想再失去更多了。然而这一次的不计前嫌却没有换来对手的宽容。子爵开枪打断了巴瑞的腿,巴瑞被迫截肢,成为残废。借此时机,布林顿子爵将男爵夫人挟持回伦敦,并逼迫巴瑞离开本土,只付给他每年500基尼的生活费。巴瑞迫不得已接受了这个条件,回到家乡,重操旧业,但并不成功,一直到穷困潦倒的死去,他也未能再见到男爵夫人,而每年支付他500基尼的支票照例由对“往事不堪回首”的男爵夫人签署。

巴瑞赤条条的来到这个世界,又赤条条的复归尘土,他曾经拥有了想要的一切,又失去了它们,银屏上最初显现的是一个充满野心和勇气的年轻人,最后留下的是他拄着双拐艰难的爬上马车的苍老背影和男爵夫人肿胀痴呆的目光。一个人的一生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善与恶、美与丑、贫与富、得与失,这一切天天在我们的身边做着永不厌倦的演说,熟视无睹的我们不断的以荒谬作为存在的借口和理由,而眼光敏锐的艺术家们则小心的收拾起这些人生的唏嘘来铸造伟大的杰作。回顾整个故事,我们不得不感叹两位作者表现出的现实主义的巨大魅力,那战场上好友的生离死别,那浮萍偶遇般的缥缈爱情,那亲子夭折的巨大创恸,那晚景凄凉的悔恨悲哀,这一切都是多么感人和逼真,就像拉住了我们的手,贴在主人公的心脏之上,去体会他的悲喜沧桑。现实主义不是自然主义,它不以模仿作为艺术的标准,尽管它同样崇尚真实,但是对事件的选择、节拍的控制、内心、个人、社会三种冲突的交织、详略的取舍,悬念和气氛的烘托这些本身就是技巧,本身就是文学艺术的特征。正如罗伯特·麦基所言,“从瞬间到永恒,从方寸到寰宇,每一个人物的生命故事都提供了百科全书般丰富的可能性。大师的标志就是能够从中只选出几个瞬间,却借此给我们展示其一生。”

关于现实主义的另一个陈词滥调是源于高尔基的所谓“批判现实主义”,这个带有强烈阶级感情的非正规文学用语传播了很多年,不过,也许从来都没有多少人想到过要批判什么,现在人们常常反感的倒是一些政治家们企图建立文学统治权威的努力。萨克雷也曾被归属于“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不过,我们现在也不相信他会自觉的反抗资产阶级和他的社会,同时,我们也不认为这是他的“局限性”,如果你真正历史地看待过去,那么局限性就只不过是一个矛盾的名词而已。

updatedupdated2021-01-132021-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