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完《地狱变》的那个下午,外面正是乌秋南飞的季节。我不禁羡慕这些长着羽翼的生物,可以轻而易举的逃离一份严酷。而人虽万物灵长,又颇多智巧的发明,却至今无法找到一辆通向自由的驿车。
从古至今,大概总有很多人将艺术与疗救联系在一起吧。甚至,在很多时候,艺术甚至变成了革命和斗争的手段,而艺术那羸弱之身躯可否承担这份沉重的责任呢?芥川龙之介用了35年的时间来试图给出答案,最终我们得到的却又是一个天才的死。
最可怕的往往不是选择错误、而是不能选择。如果芥川仅仅是选择了艺术作为人生困苦解脱的线索,那么他的悲剧也将失去很多的观众。芥川出生在一个没落的,颇有文学艺术气氛的士族家庭。士族们对封建贵族时代文化的依恋与应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乏力无奈同时选择了芥川自己。一个人是不能脱离时代的,人在时代中被选择、人在家庭中被选择、人在命运中被选择——我想这些并不是一种新潮的反叛和无由的激情就可以驳倒的。正如芥川自己所说:“血统、境遇、偶然——主宰我们命运的毕竟是这三者”。有些人是生来就属于艺术的,属于文字的,属于诗的。宿命的表象往往不在于必然,而恰恰是我们理解的偶然。艺术家的偶然诞生就是一种宿命。虽然,勤奋可以让人至少成为一个工匠,但缺乏时代孕育、痛楚激励、才华驱动的勤奋之人也不会成为艺术家。与疯母相伴的十年,与佣人的初恋还有父亲事业的破产一步步的把芥川推向了文学之路。
当然,任何缺乏回应的外力都不足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从这个角度来说,芥川对文学的选择仍是自觉的。区别在于,在萨特那里,选择是无关对错善恶的,所以自由;而芥川似乎是想通过选择来证明选择自身,他要求的太多,所以困窘。
《地狱变》是一个否定自身的故事。大名鼎鼎的画师良秀受雇于有权势的堀川大公,为他画一幅“地狱变”屏风。这座屏风上画出的是地狱的景象,最为触目惊心的是半空中落下一辆牛车,跌落到尖刀山上,车中一个满身绫罗的嫔妃在火焰中挣扎。良秀的女儿在大公家作女侍,她非常喜欢大公家养的那只猴子,这猴子的浑名也叫良秀,是众人为嘲笑模样丑陋而性格怪癖的良秀而起的。说良秀的性格怪癖是因为他为追求画象的真实,不惜干出违背常理的事情,比如说去找尸体写生。为了地狱中各种受着酷刑的人物,他还唆使猫头鹰啄击他的弟子,从而体会他们恐惧的神情。烈火焚烧车上的嫔妃的主意就是他提议的。堀川一方面关心这画屏风的事,一方面又想占有良秀年轻貌美的女儿,不过,却遭到了拒绝。在良秀提议要烧掉一辆车子,好捉摸真实的情景的时候,大公同意了。然而,在烧车的那一天,良秀却看见自己的女儿被绑在车上,扮作那个嫔妃,大公下令点燃了那辆车子,良秀眼睁睁的看着女儿被烧死。此时那只叫做良秀的猴子突然跳进了火焰中,与良秀的女儿一起烧死了。良秀依照这样的真实场景,终于画出了“地狱变”屏风。尽管许多人斥责他有悖伦常的做法,可是见到这幅画的人,又不得不叹服它惊天动地的表现力。然而良秀已听不到这些毁誉了,在完成屏风的第二天,他就上吊自杀了。他的坟墓经过风吹雨打,已成为一座荒冢。
许多评论者认为这部作品是芥川对唯美主义的一种极端化体现,大概他们认为本篇与三岛由纪夫给金阁寺的那一场烈火,可以同样看作是一种美的极限——毁灭美。不过,我常常觉得这个短篇其实恰恰是反唯美的。
良秀是一个唯美的人,他为表现美可以不顾常理,不顾弟子的死活,这确是一种为艺术而彻底牺牲的精神,不过,芥川在这里似乎在质问我们,当良秀的模特变成他心爱的女儿的时候,当他要为寻找美而烧死自己的女儿的时候,他还可不可以坚持这样的唯美?在惨剧发生的那一幕里,“刚才还同落入地狱般在受罪的良秀,现在在他皱瘪的脸上,却发出了一种不能形容的光辉,这好像是一种神情恍惚的法悦的光……似乎在这时候,他已不是一个凡人,样子极其威猛,向梦中所见的怒狮。骇得连无数被火焰惊起在四周飞鸣的夜鸟,也不敢飞尽他的头边。可能那些无知的鸟,看见他头上有一圈圆光,犹如庄严的神。”看来,对艺术的痴迷战胜了恐惧和痛苦,使得他借从艺术的角度观照现实而忘却了一切。不过,很明显,芥川对自己的想法并没有多少信心。他告诉我们此时矗立火焰边的人已经不再是一个玩玩整整的良秀,凡胎的良秀已经随着和他同名的猴子一起跳入了火中,带着他对女儿所有的爱。而后来,作品完成,艺术的良秀再无支撑自己的可能,只有选择一死。
可见,芥川对味美主义的看法是悲观的,彻底极端的唯美只有分裂、毁灭一途。在他那里,艺术和人生明显有着父女般的亲缘关系,也明显存在着人与猴子般的分裂。芥川在用他一生的时间通过艺术冷静的观照着人生,他曾说过:“为了了解人生,不能眺望街头的行人。毋宁说,为了眺望人生,就要从书本中了解人生。”可是芥川的艺术人生只35个年头就匆匆结束了,不仅如此,他得出的结论正是虽然艺术可以了解人生,却无法做更多的事情。如果说《地狱变》是对唯美主义归宿的一种触目惊心的预言,而芥川的一生则是用一个真实的存在过程对所谓艺术救世主义的自我批判。艺术的目的在于它创造的过程,以及在这过程中对死亡的暂时忘却。如果你要艺术给予解答,往往得到的不是自以为是的结论,就是由艺术发出的新提问。艺术是一针止痛剂,它不是救命的仙丹妙药。艺术是伴在你身边的查理士犬,可以带给你无限的情趣,却无法救你于危难之中。
然而,由此得出艺术无用论的观点自然不对。产生这一矛盾的根源还是我们自身对艺术的苛求。太多太重的爱往往会变成强人所难的包袱,艺术是无法承受的。所以,对艺术宽容一点,就象对心爱的女子,这样,艺术也会带给你宽容的生命,如果艺术选择了你,那么就更应该如此。
20世纪日本文学后来的三大家中,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都走上了同样的自绝之路,唯美主义的尽头就是毁灭美,美的创造者也因此毁灭了他们自己。三岛的死更具有典型意义,对美的无尽奢求导致了毁灭性的冲动,不切实际的迷恋使得他自己成为了《金阁寺》中的多情僧侣,并和自己笔下的人物一起为军国主义的狂热作了毁灭性的纪念。可笑的是恰恰是狂热的法西斯使人间无数的美丽化为乌有,这不仅仅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更是一个令人叹息的轮回,经过了不断纯化美的努力,唯美主义者得到的却是丑和虚无。
芥川龙之介是日本文学20世纪早期的三大家之一,在日本文学界有“鬼才”之称,这不单单是指他的小说构思奇特,更因为他的很多题材取材于日本早期文学作品中的怪诞故事,他将这些故事古为今用,表达对日本近代社会的各种感悟。在短短的35年的生命里,他为后人留下了166篇作品。他的小说语言洗练,情节虽然简单却常常通过点睛之笔给人惊诧、深刻的印象。许多看似平常的叙述,经过妙手点化却成为了深蕴哲理的美文。在小说《桔子》中,一个乘火车远去打工的乡下女子突然打开车窗将怀里揣着的几个桔子扔向特地到道岔来给她送行的弟弟们,“我”看着像小鸟般叫着的三个孩子,以及朝他们头上丢下来的桔子那鲜艳的颜色——这一切一切转瞬间就从车窗外掠过去了,可是作者突然言道,“直到此时我才聊以忘却那无法形容的疲劳和倦怠,以及那不可思议的、庸碌而无聊的人生。”人间如此渺小温情却激起了作者对人生星火般的爱恋和希望,换作是普通的观察者,就将与这种感动擦身而过了吧。芥川的这种才能实在令人叹服,同时,这种点睛之笔绝不同于欧亨利式的形式主义结尾,它给我们的惊诧是内在的,直面主题的,因而更加具有非凡的表现力。芥川死后,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芥川文学奖”成为日本文学的最高奖,也是世界重大文学奖之一,一年颁发两次,虽然只有50日元,却造就了日本文学的众多优秀的年轻作家。村上春树也曾荣获这一奖项。后来,日本电影导演黑泽明将他的短篇小说《莽从中》改编成电影,就是使黑泽明享誉世界的《罗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