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曾经亲历那个时代、那场战争人以及他们的后辈都该看一看电影为他们留下的记忆。当我看过阿兰.雷乃的「夜与雾」之后,便作如此想。雷乃的电影似乎很单调的重复着有关“记忆”的主题,「去年在马利昂巴德」算是纯粹的写了记忆;「广岛之恋」也是写记忆,不过这记忆接触到战争的苦难,也正因为如此,这部影片常常被误认为是一部反战影片;而在有着明显纪录片色彩的「夜与雾」中,直言不讳、触目惊心的镜头似乎是真的将主题导向了反战,尽管这部电影真正想要揭示的还是“人的记忆”。
巴赞用“木乃伊情结”来解释电影的发生与存在,克拉考尔用“物质现实的复原”来阐发电影的本质,这二者都涉及了“记忆”。不过,“木乃伊”既然是基于对于肉身的留恋,那么自然是承认了人生是美好而值得经历的。这里面是否还应该包括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呢?所以说,克拉考尔似乎更为冷静和严谨(当然,“美”、“美好”的界定本身就是一个几乎不可能找到答案的悬疑,这里只是就一般和相对的模糊意义而言)。历史上不少民族都有着类似“忘川”的古老传说,这传说的大同小异的内容是,喝了忘川(或孟婆汤之类的药剂)的水,就会忘掉所有的痛苦,不过同时也会忘掉所有的快乐,这后面的附加条件常常使那些想要治愈沧桑创伤的人们陷入两难。雷乃并不关心这些“成本计算”问题,雷乃的态度在「夜与雾」中旗帜鲜明。在绿草苍翠的集中营遗址的彩色镜头与触目惊心的黑白色传真影像的强烈对比之中,雷乃对人类遗忘惰性的批判达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
中国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人们对痛苦的记忆果真如此容易消逝么?在「出埃及记」中,摩西上圣山领取“十戒”,短短的时间内,以色列人在山下便开始堕落,他们在埃及经受的鞭笞此时已经让位于美酒、偶像和泛滥的情欲,摩西的愤怒与雷乃的失望一样源出于遗忘。亚当和夏娃失去乐园的故事中,魔鬼的引诱掩盖了二人遗忘上帝嘱托的实质。同样,雷乃利用时空今昔的对比,正在修正前两部影片中的暧昧态度,使暴行背后的事关记忆与遗忘的话语获得彰显强势地位的机会,雷乃希望观众能够理解他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法西斯的存在揭示了什么?除了对人性之恶的揭露,是否也是对人类遗忘惰性的反证呢?历史为什么会有惊人的相似?暴力为什么会乐此不疲的进行自我再生产?在雷乃的话语中,对恶的遗忘保证了恶的延续,因此,遗忘之恶更甚于作恶。
然而,我们正是生活在一个习惯于遗忘的时代。在商业化、娱乐化大行其道的今天,仅凭雷乃的一个短片如何产生唤醒人们昔日记忆的效果?未经过苦难与战争的一代如何去为了他们前辈们的创伤感同身受?今天,我们常常轻而易举的以“不人道”为由批判所谓对“私人权利”的干涉,其中也包括干涉和影响他人快乐的自由、削平深度的自由、甚至于无知无畏的自由,而恐怕只有刀横颈上之时,人们才会发现“不人道”的指责应该用于什么场合。
我这样说并不是反对特立独行,只是很多现代人将特立独行理解为“无知无畏”,实在令人遗憾。恰恰相反,真正自由的人总是知性而有所坚持的,“什么都行”的后现代精神并不能够造就一种真正的自由。那种自由就象把你放到大海中心,对你说你可以任性的畅游,到哪里都行,然后开着船离开。
我这样说不是支持“强迫为善”,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当然没必要如此严厉,不过拒绝一切记忆的负担便意味着拒绝一切责任。你当然可以拒绝屈从于“强迫为善”,但不应该遗忘了善恶之分。
我这样说同样不是支持“复仇主义”,今天,在中国仍有很多人怀着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立场,呼吁“抵制日货”等激进的行为,对此我不很赞成,作为一个和平主义者,我认为该世代传承的不是仇恨,而是警觉。
忘掉该忘掉的,铭记该铭记的,不屈从于“强迫为善”的压迫,更不参与巧立各种名目的作恶,清醒而自由的活在人世间,这是我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