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为什么感动——「集结号」的失败之处

须知先有以人为本的心,才有以人为本的艺术。

据说,不少人看完「集结号」,哭了。按说,这本足以昭示影片的成功,无论如何,催人泪下,总也难能可贵。我也颇有些感动,只是没哭。从影院走到家,不长的路,随即便有一问:我为什么感动?人要说,感动就感动,问他做甚?当然也听凭自便,做如此想的,便无需再往下读。而我,则不但对那些为民族自由解放流血牺牲的先烈们抱有崇高的敬意,也对古往今来为那些多余的问题做多余思考的多余者,怀着莫名的亲近之情。

我的感动来自电影本身,还是电影之外?恰如购物与受礼,前者感动于器物,后者则感动于附着在器物上的情意。同理,电影的主题是否深得我心,与其形式、技法是否成功也是两个问题。「集结号」呼唤人之为人的价值,用时髦的说法:志在解构共同体价值VS个人价值的二元对立形而上学。吹“集结号”,虽不过是一种撤退的命令,却与谷子地苦苦寻找的“烈士”封号一样,象征着对生命与牺牲的认同。这种认同,当然包含长期被集体主义价值观压抑、排挤、消解之后的委屈和逆反,包含被单一化意识形态经年累月重压在每人心底的声音。「集结号」开了一个出口,小虽小,却正是从这出口,一些观影者找回了久违的、哭泣的感觉,流下了积蓄已久的眼泪。然而,相对于影片如此“高贵”的主题,编导们的叙事水准和电影技法,却又不尽如人意。单从美学的角度考虑,本片难称成功。以下,试述之:

先说说场面。本来,战争只是背景。表现人性,未必就得打仗,将故事推向战火纷飞的年代,一方面是故事天然的时空,另一方面是这种时候,人命,最易被忽视,“战争嘛,总要死人的”--可也正因为“命如草芥”,才最考验局内人与局外人对生命的尊重。所以,表现战争的场面,没有问题。问题是,这场面惨烈虽也惨烈,血腥虽也血腥,却与影片主题有些脱节。

毋庸置疑,「集结号」,还有那些被网友们频频拿来比较的「拯救大兵瑞恩」、「太极旗飘扬」中的战场厮杀,比老战争片要真实好看。这多半得感谢电影技术的发展。冯小刚们所能运用的手段,老导演们可能闻所未闻。然而,科学终归代替不了美学,让技术为影片叙事服务,恰如用利剑相助于比武,还得看使用者的真功夫。

如此看来,「集结号」中的姜茂财舍身炸坦克,与「董存瑞」中的董存瑞舍身炸碉堡,差别仅在场面本身。对观众来说,被子弹打穿脖子、被烈火烧焦全身、被炮弹炸成碎肉,除了视觉观感上的冲击力——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感官刺激——还带来什么其他的感受与思索么?观众的感触,究竟是源于对烈士们流血牺牲的敬意,还是更多地出自对鲜血淋漓的生理反应?走在街上,看到车祸,遇难者被撞得血肉模糊,也可能让我们心生悲悯,但我无法把这也称作悲壮。惨烈不等于悲壮,惊异不等于真实,同情也不等于感动。

杨金远的原著中也交代了这场战斗,只写了这么一段:

“老谷和一连的战士们在生命的厮杀中苦苦等待,从傍晚等到午夜,又从午夜等到天亮,一整连的战士打退了几十倍于他们的敌人的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全连战士从上百人牺牲到只剩下几十人、几个人到全部阵亡。”

杨金远是对的。故事要讲的,是为牺牲寻找“说法”,不是要讲战士们怎样“死法”。“死得惨”不能说明“死得值”。连长谷子地要为战士们的牺牲“讨说法”,当然也不是因为感觉他们“死得太惨了”。电影的宣传语说的好:“每个牺牲都是永垂不朽的。”一个为人类解放事业奉献终生的人,即使寿终正寝,也同样永垂不朽。

对比斯皮尔伯格执导的「兄弟连」中的一章,或可明显看出区别:这一章描写在巴斯托涅的战斗,美军101空降师E连,也就是这部连续剧的主角,奉命坚守这个比利时小镇。这时正值严冬,连日大雪使得空中补给无法进行,盟军缺医少药,在重围之下,形势危急。熟悉二战史的人都知道,巴斯托涅是突出部战役的转折点,也是盟军诺曼底登陆后进行的最惨烈的战斗之一,尽管最终盟军获胜,但无数战士埋骨于此。斯皮尔伯格一反战争片老套,从E连军医的视角,略写战争场面,详写补给困难。其中也写到牺牲,特别是一位战地护士的死。这位军医往来于镇中心用作医院的教堂和前线之间,与这位女志愿者相识,渐渐地产生了爱情。然而,还未及表白,这位战士就见证了女护士的死。前线缺少绷带,他跑到教堂找补给,恰在此时,教堂被炮弹炸毁了,当他冲进去寻找的时候,只是找到了她生前总是围着的,一条蓝色头巾。他默哀片刻,就被叫走了。翌日,为一位伤员包扎,本能地伸手到怀里取绷带,然而,已经没有绷带了,只掏出了那一条蓝色的头巾。看着这条围巾,他沉默了。有人问:“怎么了?”,他回答:“没什么”,说着,将这条头巾当作绷带,裹在了战士的伤口上。

这样的叙事,没有惨烈和血腥,我却永远记住了那位军医和那个护士,记住了他们的牺牲以及对和平与爱的那种纯真而坚韧的渴望,也记住了导演那一份深沉的人文关怀。而冯导把电影将近一小半的时间分配给残酷的战斗,对主题有多少帮助呢?唯一的帮助就是说明这些战士都很英勇,视死如归;对叙事有什么作用呢?最终我们获得的信息还不是和杨金远原著中的那段话一样不多不少:“除连长谷子地外,全部阵亡”。

从《英雄》的胡杨林决斗到《集结号》的血肉横飞,我发现当代中国大陆几位明星级导演共有的一个误区:看重视觉单元的冲击力,忽略叙事系统的结构性。换成文学里的说法,便是“有句无篇”。把电影拍得“好看”,当然没有错。但以为一些镜头、场面吸引眼球、刺激神经就是“好看”,未免成了一种自恋,最终要走向迷失。故事片首先是一种叙事。每个视觉单元的力度与节奏,不能脱离整个叙事系统去单独考虑。

再说说对白。对白是冯小刚电影的“招牌菜”,可能也很对一些人的胃口,说老实话,我也常为这些对白的幽默感所打动。但是,电影不是电视小品。电影是影像的艺术,话剧才是对白的艺术。“小品化”的对白放在电影中,乍听上去好玩儿,回头一想,又觉得也只剩下个“好玩”罢了。试问看完「集结号」,除了惨烈和鲜血的镜头,有多少影像让人印象深刻呢?茶余饭后,我们会说谷子地说的哪句哪句话真逗,却说不出哪个镜头拍得真感人--说哪个镜头真骇人倒有些可能。

以无名战士墓场一段为例,漫山遍野的墓碑本可以拍得到位一点,可怎么看都像砍倒了半截的一大片树林。非得借助谷子地和王金存媳妇儿的对话来告诉观众:这都是无名烈士的墓碑。谷子地最后还不忘说一句动情的话:“爹妈生下来都是有名儿的,怎么就都变成无名了呢?”——初听上去,确实感动。静下来一想,又觉得有三分作伪。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难道不明白战争中总会有很多很多无名英雄,连美国这样的国家,二战、越战时,也常常不能记下每个牺牲者的大名,这与爹妈生下来有名儿,实在是两码事。若说,情之所至,没了逻辑,或许也勉强说得通,但这样一来,这句话也无非是表现了谷子地悲痛过度而已。

谷子地和王金存媳妇儿的对话,还出现了好几次,几乎都不成功。一次是两人在小溪边,王金存媳妇儿问王金存死的时候怎样,谷子地说很齐整,头发一点不乱。前者的来言,有点煽情的意思,谷子地的去语却是一个善意的欺骗,而且是对方完全可以明白的欺骗——这本来可以是个很动情的段落,然而影片拍得非常平淡,貌似就是两个演员把准备好的台词说一遍了事。其实,只要几个节奏变化,就可以把力度显现出来,不知为什么在这种细节上,导演却不肯浪费一点点胶片。同样的例子还有,最后王金存媳妇儿得到“上头”终于找到团长刘泽水的消息,跑来告诉正在高台上值守林场的谷子地,谷子地听到消息,木然的表情一带而过,然后爬下梯子,言道:“你们可别诓我,别诓我”--听起来也很动情,可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影片中除了团长刘泽水“诓骗”过谷子地,没人骗过他啊,王金存媳妇儿、大烙饼等人可曾骗过他么?而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刘泽水没让警卫员吹集结号的事情。 “上头”也是因为没有证据,就算是一定要说成“刁难”,但“刁难”总不是“诓骗”吧。同样是这一例,王金存媳妇儿急急跑来,眼中含泪,毕竟事关9连全体战士以及自己前夫的烈士封号问题,可以理解,但一出口就露了馅,那逻辑,那叙述,多清楚,多明白,一个多余的字儿都挑不出啊,这哪里像一个心情激动的女人在讲话?由此,我看出冯导的对白功夫,的确是笑话可以,口语不行。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影片开始,谷子地和指导员在战火中互相喊话,在前方战士一批批倒下的时候,两个人为该不该往前冲发生冲突,本来谷子地喊一声“就是不行”,足可以了,却要用一句长长的俏皮话:“谁要是想把脑袋往……”,又不是在战斗打响前的战壕里聊天,表演“革命乐观主义”实在不是地方啊。

总之,冯导在这部电影中设计的不少对白,看似光鲜漂亮,实则莫名其妙,该用力的地方偷懒,该老实的地方反而花哨。幽默的对白,套用一个被说烂了的说法儿,那叫“双刃剑”。而拿起这双刃剑自宫的原因,是叙事的基本功不够,要借影片人物的口,把故事情节的发展交代出来,说导演自己想说的话,解释给观众听。这是典型的“小品”拍法,电影这么拍,本身就成了幽默。

再来说说冲突。冲突,我以为就是给人物设置障碍的,妨碍他或她达到自己的预期目标。这种障碍可能是时空,可能是他人,可能是自我的心理,可能是文化、习俗、权力……。谷子地为烈士“正名”遇到了哪些障碍,又是怎么解决的呢?主要就是没人证。连里人全死光了,部队番号撤消了,问谁谁不知道。这个障碍虽然说得通,不过毕竟是个客观的障碍,绝非人家知道而故意不告诉你。组织上呢?据谷子地自己说,给组织打了很多报告,没下文。请注意,在影片里,这完全是一句话,表现打报告的镜头一个也没有,也许导演不屑于用这么“俗套”的办法来讲故事。组织上来调查了,虽然来人的问话很不礼貌,可还没说两句谷子地就怒了,好像以前接受过很多这样的无聊调查一样。去找战士埋骨的窑,成了煤矿,矿里的工人不知道老头要干什么,可在谷子地一镐一镐地挖煤堆的时候,人家不也只是问“你跟矿上说了没有?”又没说不让你挖。最后,冒出一个“张政委”来(此人或许是前半部分宣读给谷子地处分的那个人,但影片没有交代),组织上找到了这个人,于是有了人证,烈士们有了“说法”。这个结尾怎么看都像硬安上去的,它无疑消解了“组织不可靠”,“不重视人的价值”的疑虑,毕竟人家在找嘛,只是现在才找到。这下可好,本来是谷子地“求告无门”,现在变成了谷子地“心太急”。

一个人历经重重险阻,克服各种艰难困苦,终于得偿所愿。我们先会感叹:“太不容易了!”,后来会感叹:“功夫不负有心人!”而谷子地呢?他被炮弹震聋了耳朵,被地雷炸瞎了一只眼睛,可这与他为烈士“正名”有什么关系?他的部队番号恰好取消了,认识他的人恰好都死了,而物证恰好被煤堆掩埋起来了,组织上想帮他又恰好一时间找不到关系人……这样,组织上最后给了他一个交代。我们同样会感叹,但前面我们会说:“太不幸了!”,后面我们则说:“太幸运了!”

说到这里,我想本片的编剧刘恒先生可能需要付一定的责任。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叫「云水谣」,似乎也是刘先生编剧或是文学指导,那本来是个悲情十足的好故事,可惜很多细节不到位,勉强能看,看过了毫无感觉。状情状物,矛盾冲突,悬念设置,详略安排包括对白的设计,这本就是每种涉及到讲故事的艺术形式共同的基本功。我不反对现代、后现代,不反对突破传统,但马步都站不好就想练葵花宝典,纵使引刀自宫又能有什么成就?当然,中国编剧的创作环境自然也得考虑,这个众所周知的问题,就不必在下多费唇舌了。

最后来说说人物。主要人物谷子地的塑造还算成功,但也有一些“奇妙”的地方:团长刘泽水为保证全团撤退,没有让警卫员吹集结号,放弃了9连全体将士的性命。为保证更多人的生命,牺牲少数人的生命,虽然也于理不通(一个人的命也是命啊),但在那种条件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谷子地在刘泽水墓前的表现开始时是挺精彩的,后来被劝了两句,忽然就转变了,这转变也来得太快了点。堪与之比快的,要算王金存的转变。从一个冲锋时尿裤子的知识分子,看了几具血淋淋的尸体,挨了几回吓唬,就变作了可以拉响炸药,宁死不做俘虏的壮士。不是不可以这样变,但谷子地和王金存都不是孙悟空。由此不觉又想到,倘若前面省下那些拍厮杀场面的胶片,加点情节,让性格转变来的顺理成章一点,岂不更好?

最后的最后,是次要人物。电影中出现了很多战士的名字,故意起得都带点“乡土气”,战士间互相呼来喝去,声音不小;给王金存介绍的时候全面地说了一遍,最后还借助宣读一张迟来的烈士任命书,把这些名字又一一宣读了一遍。这名字大概都记住了,可看过电影之后,有谁记得罗广田与吕宽沟是谁和谁?有谁记得他们牺牲的先后顺序?问题在于,冯导可曾把这一个个名字当作一个个不同的人物来对待么?这些战士各个作战英勇、视死如归、说话都很土,又都有点冯小刚分配给他们的幽默感——个个如此,但也个个只是如此。以至于我根本没有想到去对照电影开始时“大腕总动员”式的演员表,寻找他们在电影中有什么表演。

与影片的主题相对照,这甚至具有了一种讽刺意味:谷子地致力于让无名烈士变成有名烈士,导演也拼命想让观众记住这一个个可敬可爱的英雄,为此他花了那么大力气拍摄惨烈、血腥、残酷的战场厮杀--结果,名字找到了,人却丢了。

如果说,冯小刚导演的这部电影是体现人本价值的话,冯小刚导演的叙事技法却没让我看出哪里以人为本。须知先有以人为本的心,才有以人为本的艺术。

updatedupdated2021-01-042021-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