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寻找格非的ID
我第一次看到的格非的小说是《青黄》。尽管有批评说《褐色鸟群》有些故弄玄虚的色彩,不过,它和《相遇》仍旧是我最喜欢的格非作品。这几篇作品的共同点是少有现实世界的烟火气。看起来,这只能说明我的个人兴趣。在发现格非之后,我在各种出售文化的地方寻找格非,艰难的读完了他的不少作品,因为得到他的选集还是不久前的事情。
我的一位朋友对我说,“现在,你可以读一读苏童和余华,学习他们的写作风格。另外,现在流行写实主义,刘震云和谈歌、池莉的作品比较火。但是不要去学格非,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作家现在受到批评,他的风格太学院化,容易失去读者。”我不怀疑格非那时正在被写实派攻击的事实,而且,我知道原因其实很简单--中国的读者在对可简单感知的现实认识详尽之前,还没有多少心理准备去接受幽深的人性世界。寻找格非的ID恰好说出了走在前面的读者群的所思所想。
中国的现代主义在上个世纪20-30年代曾经准备出发,比如,李金发、戴望舒的诗歌,穆时英的小说,现在看来也是很现代的作品。后来这一页被侵略和内战迅速的翻过去了,战火点燃的呼吸无法支持悠长而曲折的思索,中国的艺术义无反顾的冲入了滚滚红尘。现实主义伴随着革命一起迎来和平。现在,不但肉身的解放早已完成,中国人精神的解放也在不可逆转的进行着,但是西方的现代主义源于原有绝对精神的衰亡,而中国本来就不存在上帝那样的绝对精神。
中国的文化有着巨大的包容性,儒、释、道、法、基督教、回教、辩证唯物主义等等,无论外来还是本生,都无法独立主宰10几亿人的精神世界,就象禅宗六祖慧能,希望将儒释道融合在一起,得到的却是“本来无一物”。这样,现代主义在中国也不过是由外而来。中国人以或复杂、或虚无的精神状态看待这些“摩登”作品,也就难免踟蹰不解了。这就象我常常听到有人评价一幅画,说它“画的和真的一样”,我想这个人一定认为凡高不会画画,更别说毕加索、马蒂斯了。说到文学,我想大多数人坚定的认为“一定要让人看懂”,这种看懂还并不是看懂字面的意思,他要求的是不花什么代价的找到主题,并附有“这个主题我知道且同意”的潜台词。
事实上,我也并不喜欢极少主义作品,不过,我没有一眼读懂主题的奢望,我喜欢富于表现力的文字加上深刻的思想。另外,对主题的希求也是一种典型的文学错觉。很多人最喜欢问的就是“这篇小说的主题是什么?”而且更为普遍的错误想法是作者本人可以说出作品的主题,并具有权威意义。我想对于一部分小说,这是对的,比如说黑泽明的电影,你常常可以发现一个唯一的主题,据说他本人创作电影,是先有一个哲学命题,再开始寻找确切表达这个命题的故事。但是也有一部分作品没有预订的主题,纳博科夫一定同意我的看法,他认为小说的目的是使读者得到美的享受,仅此而已。后人研究《洛莉塔》,认为那是“古老的欧洲强奸年轻的美国”的象征,纳博科夫本人未必这样想,甚至根本就没想过。
最后,对形式与内容的区分也是一个过时的、偏颇的想法。正确的表达是形式就是内容。有些人错误的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追求形式而忽视文章内容,说的阶级一点就变成了只重视艺术性而忽视思想性,其实这句话只是说明形式与内容的不可分,反驳者都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们在反驳之前都暗自将形式与内容区分开了。我所说的这些文学错觉,目的在于表明格非式小说的独特和不为群众理解的原因至少有一部分要归于读者。
看得出,格非还是努力的向中国国情靠拢的,至少《镶嵌》等作品没有《青黄》、《锦瑟》之类的“传说感”。可见,在中国要随心所愿的写一部作品而又顾及市场的话,需要:
- 至少要让读者认为是看懂了你的故事,绝不要写没有故事的故事。
- 你可以不考虑主题就下笔,但一定要保留让读者总结分析的余地。
- 根据你预期的读者群大小确定你要使用的形式,对时间、空间等结构的安排最好老老实实。
当然,以上条件还很不充分,待补充。我常常想,如果凡高在生前的失败是因为没有市场,那么有没有比凡高更倒霉的天才呢?也就是说在生前他不为人所知,身后更是迅速被遗忘了?更极端一点就是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曾经有过这样的作者、这样的作品,或者曾经知道的人没有一个人认可他?如果我们所说的天才不具有他人评价的意义,而只是一种自足价值的话,那么,他算不算是一个天才呢?
所幸,我看见继续中的人们都热情的期待与挖掘着个性与不同。
2.《两个男人的友谊》
相对于《生病的梦想家》,我更喜欢这部作品。这里面透露出的格非风格不必再探讨了,除此之外,我想到的是《秃头歌女》和《去年在马里昂巴德》。
借助面向对象的编程理论中“类”的概念,可以把爱情看作一类,友谊看作一类,亲情看作一类,那么,他们应该都是“关系”的子类,而在关系这一类中封装的一个方法(也就是C++中的函数)就是“沟通()”。这个函数的参数就是“人”,在小说中就是A=施琅、B=朱谨、C=我。当然,这个函数至少需要两个参数,小说分别对沟通(A,B)、沟通(B,C)、沟通(A,C)进行了计算。得出的结论是前二者=false,最后一个=true。这就是小说名字的来源。
还是照编程理论来分析,得出这样结论的原因在于友谊与爱情都是关系的子类,子类可以从父类继承,但是函数的继承并不总是原封不动的。爱情与友情就存在着不同的函数,或者可以写作“爱情沟通()”、“友情沟通()”。
好了,不再提编程了,否则我可能被逻辑累死。无论沟通的结果如何,寻找格非告诉我们,沟通是困难的。施琅的话很多,在于从小时候就扎根在他心灵中的渴望被承认,而他的沟通是主动的,也就是说他用来让自己得到承认的手段是“施予、付出”,包括滔滔不绝的谈话、包括拼命去爬山、包括在大街上的行为艺术。我的话很少,我的沟通方式是被动的,我也渴望被承认,不过我的手段是“沉默、倾听”,所以我和施琅保持着长久的默契。朱谨的方式很象施琅,但是她的“施予”是不自觉的,她并不当它是一种沟通,甚至她没什么沟通的概念,所以她既没有成为施琅沟通的接受者,也未能成为我的沟通的施予者。沟通是困难的,因为和你沟通的人常常方向相左,或者陷于不自觉的封闭之中。
我不认为寻找格非期待着我的这一番分析,如上所述,没有人能够绝对权威的阐述一部作品的意义所在,何况这又是一篇充满实验性、现代性的作品。不过,文化往往就是在误读中传播的,所谓美艺术,就是给人以美感的艺术,我也喜欢专门为阐述道理而作的文章,但是如果它自以为是的披上了教化的外衣,我便没兴趣和它纠缠。我之所以在这里专门研究这部作品,它的“谦虚”也是因素之一。
3.《生病的梦想家》
这部作品叫我想起了荣格的《心理学与文学》,他认为,读者平时感兴趣的“心理小说”对心理学家来讲却显得很少具有心理学上的意义,“心理学最感兴趣的是完全没有心理解释的动人故事。这种故事建立在复杂的心理设想基础之上,作家多少未意识到这些设想,他们完全而真实的显示出来供人评论。根据作品中所表现的心理状态的不同,可以分为”心理型“和”幻觉型“两种,前者取材于人们日常的生活范围,诗人只不过借它向人们阐释生活的内涵,而后者为艺术表现提供素材的经验不再是人们所熟悉的了,这种经验来自人们心灵深处某种陌生的东西。我认为,寻找格非的这篇作品就属于后者。这种小说有两个突出特点:
- 主人公经历的心路历程远长于他在小说中走过的路程。
- 以对意象和象征的现象陈述代替结论式的心理分析。
这两个特点使作者、主人公、读者三方都获得了空前广大的思考空间,虽然加大了误读的可能性,但是却有效的拉长了审美过程,使得读者的接受、解释过程充满了冒险和曲折迂回,在不知不觉中,与作者形成了默契的共谋关系。所谓“读者不但是写作的接受者,也是写作的参与完成者”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
4.余下的话
寻找格非在继续对小说的有益探索使我非常之钦佩。他的小说结构严谨、叙事舒缓、态度冷静,体现了在平凡生活的外衣下包裹着的荒谬与无奈,作者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把正常与异常的界限抹得模糊暧昧,然后乖乖的站在一旁欣赏大人们惊奇的目光。
最后,虽然我不是一个艺评家,但出于对好友的责任,我想指出的是可能是因为写的比较快的缘故,寻找格非的语言也许可以再简练一点,另外有些错漏的字为不影响读者的理解应该校正。希望常常能够读到这样出色的作品。请寻找格非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