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什么日子呢?”
“怎么会忘记呢?去年的今天,第一次被你黑亮的秀发吸引。”
——据说某洗发水广告中出现了这样的对话,这消息让我惶惶然度过了一个辗转反侧的下午。
最近,我时常以为,我那从来都轻视宿命之力量的习惯已经来向我要求赔偿了。一种强盗般的力量正掠走我所有的东西,而且带着漫不经心的优雅,就像在学校义务献血时那个白衣天使的慵懒模样。
如今,甚至我专利般的记忆也被无缘无故的盗用着,上述的两句对白,明明发生在我和苏晴之间,当时是晚夏,她穿一身银灰色长裙,黑缎子般的秀发从搭在桌沿上的上臂一直铺到背上,她对我说,用这片夜色的披风可以挡住袒露的左肩,因为这件裙子的设计师只给它配了一条右边的带子。我早就建议她可以把头发留长到脚踵,用它把身体裹起来,这样又可以省去很多的衣服,因为对她来说,任何外在的修饰,甚至最华贵精致的衣物都无法和本初的那种美感相提并论。她对我认真的建议总是付之一笑,让我有时候甚至会难以抑制的伤心起来。这时候,她便摇弄着我的小拇指,轻声说,那么以后在家的时候,我就这么穿吧。于是我说,好吧,那我们现在就去换衣服吧。以后我们回家的时候,我总这么说。我愿意以昨天刚刚死去的邻家王寡妇的清誉担保,上面的这两句话,决不是LLL公司首先使用的。那么是谁将这段对话泄露给了LLL公司或是他们的广告人的呢?或者这仅仅是种偶合?也许是苏晴,可是他现在在BBB公司卖洗发水啊,难道她又已经厌倦了,要投向她公司的对手?就像当初她厌倦了我一样?
苏晴的头发是不是还是那样黑亮黑亮的呢?现在那件会生长的披风是否已经成了型呢?有一次,她的一个女友,叫潇潇的,在旅行结婚的时候顺路去看了看她,回来告诉我,她已经将头发剪短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不过是她在寻我的开心,她根本就没见到她,那时候苏晴恰好出差去了奥地利。潇潇说,她已经很久没看到小晴了,她说话时眼望着在高脚杯中随着手腕转动的轩尼诗杯莫停,让人相信这句话很可能触动了心里的一丝感伤。不过,我仍旧是苛刻的暗自想到,我和她不能相见的日子更久,但我只关心她的头发。
2
我的头发其实也可以做洗发水广告的,不过只适用于做洗发前的反面例子。另外,更奇怪的是,自从和苏晴相识起,我的头上就不断有白发长出来,那时候她也为此焦虑,但她总是力劝我不要去染发,因为那会同时吸收很多致癌物质。她总是一看到报纸上登出的各种诱人的根治白发的广告,就不顾我的反对和厌倦,陪我去碰运气,结果,在我现在独居的家中,还剩着6种黑色药丸、3种按摩梳子、1个穴位磁疗仪、2斤何首乌、半斤黑芝麻,只有黑芝麻还在缓慢的减少,毕竟它可以被我想尽办法的吃掉,其余的都在静静的等待着失效和折旧成废品的命运。好在时间会叫人学会遗忘和容忍的。
小晴渐渐的学会了为我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其中比较俗气的有:“这样显得老成啊!”“喂,昨天我看到一个酷哥,他的头发染成白色的了!”“其实我从上初中开始就想嫁个老男人,你是不是因为和我同岁所以故意把头发弄白了,好让我爱上你的?”“美是要靠发现的,他们懂什么?我就是喜欢你的白发!就是!”……
其实,我常常想,真正的不在乎在于视而不见、熟视无睹,存在无法否认,只能忽略。小晴最为得意的借口是说我的头发正好和她的具有互补性,她还就此对我们可能以后会有的孩子的头发作了各种无端的揣测。可是后来她忽然觉得这种比较可能会成为对我的讽刺,便对我说:“要不我去染一绺白色的头发,也许会和你的一样好看,都那么黑,很单调的。”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其实与那个互补的说法一样,可以方便的理解为一种嘲弄。我总是以微笑来回答她,她有变化多端的说法,我却总是一成不变的微笑。我们并肩走在街上的时候,路人总是眼神发愣的注视着她的秀发,然后多半是愤愤不平的看看我。那样的时候我就总是非常得意,我觉得我的牺牲给她的头发换来了更加强烈的表现力,渐渐的,我在心里悄悄的肯定着白发的生长,甚至说成若有若无的希望也无不可。
3
我是听从潇潇的劝说去染发的。那是小晴远赴他乡去赚取比我高二十倍的薪水之后的事。我和潇潇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甚至我们的友情比她和小晴、或者和她老公的都要深厚。我们四个都是同学,我和程城是哲学系,两位女士学德语。
潇潇比我少一岁,很标准而没有特点的美人,除了可以充当广告女郎之外就只能做个漂亮妻子了。她自称是前卫的,但据我分析,她喜欢的风格是,在普遍性的表皮上的不显眼处用非永久性的假刺青画一条小眼镜蛇。他的头发染成棕色,但又不是坐台小姐们那种俗气的深棕色,而是发红的那一种,她告诉我那是她自己配的,作了十几次试验,才达到这样的效果。
“放放,你该染染头发了。”她一边吃着一支糯玉米,一边认真地看着我说。此时,她的大眼睛随着玉米棒子在手中的旋转,有节奏的眨着,好像一个护食的孩子。这是她第二次劝我,这一次因为小晴已经远去,她很可能认为成功说服我的几率会高一些。其实我对所谓的致癌物质并不畏惧,我之所以坚持着不用这种方式来消灭白发,是因为当初我常常觉得小晴已经把能够根治我的白发或者让我用它们创造一种新的美感当成了一种挑战,在屡败屡战中,她能够体会到旁人很难理解的乐趣。现在,我无牵无挂,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处理了,当然,我去染发无形中会证明我还是在乎这些白发的,可是即使我不去染发,我还是因为害怕因去染发而证明我自己还是在乎这些白发的而不去染发,这同样是在乎。还好,我没有继续想下去。
“你能不能少思考思考?”这是小晴关心我的话,下面一句是“那样你的头发就不会白了”。
在发型师举起手中的家什的时候,我叫他等等。想到我就要回复到以前的状态,那种无论是生活中还是记忆里都没有小晴存在的状态,我竟然没有一点点激动。我不安的望着混合在发型师手中的染发剂,那种黑芝麻糊似的东西,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原来如此的可笑,从来都没有什么所谓永久,即使是白发那样的执著。
4
只不过了几个小时之后,我开始觉得头皮痒起来,然后我就发现耳后和发迹开始红肿,然后逐渐的,我发现整个头皮都厚起来,开始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头盔,我怀疑是不是它还要长出触角来,痒的感觉也在到处蔓延,终于,这片面向天空的土地上已经无处不是战火……
“过敏”——我第一次染发的惨痛经历。我在浴室里几乎呆了一整天,洗发30余次,仍旧是不见效果,我的头不能碰触任何东西,甚至我不能走出家门去吹风,我苦熬着漫漫长夜,因为我无法碰触任何枕头,只能坐在短背椅子上打盹儿,第二天清晨,我发现自己歪倒在椅子里,头垂向一旁,脑袋因为充血而使过敏的地方更加的难受了。
我就这样度过了五天五夜,红肿才开始消退。这期间,潇潇来看我,她拿来不少抗过敏的药物,又买来很多的水果,似乎我是一个重病人。她坐在我的旁边用抱歉的眼光看着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尽量用微笑来告诉她,其实我并不介意。通常沉默了许久之后,她开始吃那些买给我的水果,而我自始至终没有吃过一口。
她还弄来不少VCD,陪我解闷,不过,总是她看着看着就哈哈大笑起来,我只是眼睛望着电视,却没记住任何一个情节,当然,除了肉体上的苦痛,我基本上是快乐的,我似乎有了充分的时间来考验自己对寂寞的耐受力,我发现,如果一种痛只存在于肌体,简直可以算是幸福。
我这样想着,突然有一天晚上,我问潇潇,“我想吻你,可不可以?”,她先是愣住了,而后放下手中的水果,直勾勾的看着我说:“随便”。然后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我的人生似乎从来都没有那么开心过。当然,我没有吻她,那以后,我的头逐渐恢复正常了。
有一天下午,她来我这里,收走了所有VCD,并倒掉了四袋子水果皮。她拎着它们要走的时候,对我说:“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我和程城领了结婚证,大后天准备旅行结婚,顺道我们会去看看小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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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染发的效力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我突然间发现,所谓染发就象可卡因,它带给你的快乐永远要用不断的伤害自己来作对价。最令人无法忍受的就是当那些手制的颜色逐渐消退,等待你的将是对黑发变白的初次经历的残酷模拟。你曾经多少次的毁掉记忆,你都将多少次的记起它。
程城是我的好哥们儿,他总是给女孩子以高大、英俊、稳重而略带冷漠的印象。不过,他也有些不失可爱却也时时叫人厌烦的毛病,那就是他总是没有自己的主意,以前,他几乎事无巨细的要征询我的意见,就连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也总是在想去洗手间前向我使出眼色,意思是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如果我那时候童心大起,装作看不见的话,他就会再坚持十分钟,然后再次征求我的意见。所以,常会有女孩子对他一见钟情,而和他打闹一处的潇潇却总是觉得无法爱上他。我一直认为他们的结合是一种厌倦的结果。一种承受不了无法确定二人关系究竟为何的无形压力让他们放弃了思考的努力,以婚姻的形式来力求解脱。
有一次,潇潇对我说:“他问我可不可以吻我,我当时就拒绝了,其实,我就是想不通,这种事情还要征求意见吗?”。后来,她又对我说:“我和他上床了,或者说我把他拉上床了。”我说,好啊,有意思。潇潇皱着眉头,圆睁着眼睛似乎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不过最后她又扑嗤一声笑了,她告诉我,只有女人才能完成把男孩子变成男人的事业。我的回答是:“反之亦然。”
我的玩笑并没有影响潇潇的好心情,也许还坚定了她改造程城的决心。那以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三个才又见面,我发现程城将头发全剃光了。我吃惊的望着他,他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慵懒瞧着远处的天花板,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一些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东西。潇潇后来说,那并不是她让他去做的,有一天晚上他突然从床上爬起来,他说,是谁在弹吉他呢?潇潇以为他又说梦话了,可是他拉着她跑到阳台上,告诉她,吉他声就是从对面的楼传过来的。潇潇迷迷糊糊的,也没听清楚。使她吃惊的是,一向彬彬有礼的程城突然间在寂静的夜里大喊起来,“别他妈的弹了!”——第二天,他一早出门去,剃了秃头回来,她骇然问他:“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他的回答干脆极了,“这还用和别人商量么?快点弄饭吧,我饿了。”
程城的顿悟让研究哲学的我感到了一种讽刺。不过,他那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的头顶突然间提醒了我,也许这样可以轻松的消灭白发……
6
我发现现在自己完全没有嘲笑程城的理由了。不只是因为他已经决然的改变,更是因为,我那“削发而治”的办法也要去征求别人的意见才可以行事。在我们研究所里,研究气氛既浓厚又融洽,曹丕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不过自打我毕业后留在研究所,这种感觉几乎是没有的,所有的人在这里都是第三者,这里没有争吵、辩论、和传说中的勾心斗角,如果不是我阅历尚浅,看不出来的话,那就是因为这里其实根本不存在二者之间的关系,所有人都抱着旁观者的姿态,所以大家根本没有相处的问题。
不过,这并不是说,这里完全的个人而没有规矩。虽然,并没有任何人和我宣讲过什么规矩,然而,有些事情是在空气中自然而然的存在着的,因为我至今在这里没有看到任何人曾经把头发剃秃,所以当我仍被我的顿悟激动着的时候,一走进研究室的大门,我便开始感到这种想法的不成熟。
据说,有人做过一项试验,让许多人依次去看黑板上画着的两条差不多长的直线,前面的很多人都说是A比B长一点,而最后一个看的人虽然认为B要长一些,但最后还是说,A要长一点。其实前面那些人都是被实验组织者事先通知过的,而实际上B要比A长一点。有时候坚持自己的意见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容易。
我在向老所长正式提出我的要求之前,犹豫了三个小时。每一次,我从我的座位上向那个鹤发童颜的老人望去的时候,他总是仿佛脑后长眼般的转过头来,然后向我报以慈祥的目光,我记起了他曾经和我说起的他的那个不孝儿子,那是他37岁才得到的宝贝,从这个鲜活的小生命在他怀里的第一次哭闹开始,老所长就开始感觉到哲学真的是自古以来最为无用的东西,希腊哲学家的学说之所以为人传送很可能是炒作最古典的原型。那一刻他终于决定同意妻子的意见,决不要求他长大了子承父业,他信守了自己的承诺。不过,与其说信守还不如说事情根本没有那样严重,用他父亲的话来说,他长到现在的22岁,从来也没有理性的思考过,一分钟也没有。他现在蓄着长头发,穿着紧身衣裤,在酒吧里唱歌为生,每次有个不惧寒冷的妖冶少女在台上围着一根铁柱子搔首弄姿一番之后,老所长的宝贝儿子就上台唱些老人不宜的歌曲……在看过了儿子在老人生日时邀请他去工作的酒吧看的一场演出之后,老所长最后对我说,以前,我曾经认为哲学是世界上最为无用的东西,现在看来不是,至少遗传学说要比它没用的多。他妈的,他给我这个老爹唱的那首歌跟念经一样,我一个字也没听懂。我能想象自己当时的表情,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苏格拉底的现代实践者开口骂街。
我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起老所长的儿子,也知道为什么这个老人要向我倾诉那一切。因为我和他的儿子向来是他用来比较的对象,他在有意无意的把我们当成柏拉图和色诺芬。我时常对他的这种荒谬想法感到厌恶,好在我对他的尊敬超越了我想嘲弄他的恶意。我最后决定对他说:“老师,晚上下班之后,我想请您吃饭,谈点事情。”
7
老所长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没有一点黑色的残余,配上他黑灿灿的脸膛,颇有一种神奇的魅力。这些头发并不像一般的老人头上的那些干枯细丝,他们虽然银白,却每一根都很饱满圆润,仿佛每天都护理一样。现在,有一绺白发脱离了集体,从额前耷拉下来,随着他的不安的头颅轻轻的颤抖着。
“为什么?”他问。
“呵呵”,我不自然的笑了,“就是因为我的白头发太多了,看着很别扭,染发又过敏,所以想把他们清除掉。”
“你是一个教授哲学的讲师,你有想过你在学生面前的形象吗?”
“我想,这并不代表什么,如果有人问起,我可以向他们解释。再说,学校也没有规定就不许把头发剃光。”
“没有规定的事情,就是允许的事情?唉,你们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好像都是这样想的。”
我知道我完了,老所长又开始拿我和他儿子比较起来了。
“以前我以为你和他们不同,现在没想到……,唉,真是没想到啊……”
“老师您误解了,我只不过是想除掉我的白发,没有其他的意思,您知道,我不是一个标新立异、追求潮流的人。”
“除掉白发?除掉白发的同时也要除掉黑发!为了一点自以为是的自卑感,就可以牺牲美好的东西?不就是你自己觉得难看吗?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谁还会看得起你?”
“老师啊,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上纲上线呢?您为什么就不能时常以平和的心态看待这个世界呢?”
“你再说我吗?你的话正可以用来说你自己,如果你能保持平和之心,你也就不会在意你自己的白发了。”老人夸张的激动起来。
“算了,算了,也许您是对的。我知道您是关心我才这样说的。请您保重身体,不要为我着急。”我慌忙说。
老人呷了一口酒,渐渐平息下来,突然说出一些我始料不及的话来:
“去吧,我不拦着你。其实也没什么,以前我每个周六的下午,都到护城河边钓鱼,那里有座清净庵,你知道吧,小的时候我就常去那里玩,现在的住持那时候还是个小尼姑,老住持是个慈祥的人,从来不禁止我和那个小尼姑一起玩耍,后来我直到上学,也常常去,文革的时候,那里尼姑们大都还俗了,老住持那样心宽的人却上吊死了。我认识的小尼姑已经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还俗后,留起了长长的、乌黑的头发。那时候我觉得我是喜欢上她了,可是还没来得及向她表白,我就下乡去了,在那里我结婚、生子、后来又重新上学。等到我回到这个家乡,发现有个资本家已经捐款重建了尼姑庵,我少年时喜欢上的那个小尼姑已经再次削发回到了庵里,并当了主持。我特地去庵里看了她一次,她已经老了,她说,看到佛学又能发扬光大了,她觉得这就是修行,一部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都是修行。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只是每周六下午,都有一个长得很像她小时候的小尼姑,穿一件傻傻大大的法衣,来到护城河边,她向我要钓到的鱼,然后扔到水里放生,有一天,我问她,你这样放生是没用的啊,我还是要把它们钓上来的啊,小尼姑一脸迷惑的说,住持就告诉我来这里向一个白头发的老者要鱼,放到水里去,没说别的啊。怎么,是她让你来的?我问她。是啊,她说,对了,主持还说,只要那个老施主还在,我就去放生,如果有一天他不来了,我就可以不去了。……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护城河钓鱼。”
我听过老人的故事,沉默不语。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给我讲这个故事,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但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提问。我和老师分手的时候,他又勉力微笑着对我说,倒是想看看我剃光后成什么样子,有机会还想让我和他儿子认识认识。可是当我看着他略显蹒跚的背影顶着白花花的一头银发,消失在路灯昏暗的街口,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削发的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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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奇怪的感受中,我又坚持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我有点后悔因为听到老师的故事后暗自悲伤而没有继续完成和他的对话,我有时候想,也许当我告诉他苏晴的故事之后,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将头发剃去了,现在,恢复正常的老所长依旧每天在单位慈祥的关照着我,让我懂得,我再没有说服他的第二次机会了。
有时候我盼着我对面的楼里,会出现吉他的声音,我期盼楼下下棋的两个老大爷可以突然间吵起来,最好是大打出手,从我几年前发现他们在那里下棋,我也没看见他们争吵过,他们居然可以在没有争吵的情况下从事一项活动这么长时间,这是我永远都不能够理解的。
好久没有苏晴的消息了,有点想她。在吃完晚饭之后,我常常在阳台上陪伴落日。脚下是一片熙来攘往的自由市场,小贩们的叫卖声各有风格,合奏起来,也是颇为幽默动人的。
潇潇很久没有来过了,包括电话和他人口中的消息。如果我那天吻了她,会怎样呢?那我和程城是不是再也不能成为朋友了?也许程城那个没主意的毛病也不会好了,他只会在夜里沉沉的睡着,永远也听不到那很可能是莫须有的吉他声。
事实证明,潇潇不会撇下我不管的,她又一次来到了我的小屋,告诉我,苏晴已经从BBB公司跳槽到了LLL公司,她现在和那个战胜了我的人也已经分手,唯一没有提到的是她的头发是否还是那样动人。
我们吃过晚饭,还一起到护城河边走了一遭,这情景滑稽有趣,我狡猾的想到,有谁会想到身边这个美女是别人的老婆呢?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清净庵,那里山门紧闭,河边也并没有钓鱼的人。我告诉潇潇,有一个老人和这里的主持曾经有过一段感情呢。潇潇便像个孩子般的缠住我,让我快快讲来,我没有告诉她,只是说,有时候,形式并不只是形式,形式的力是巨大的。
潇潇嘟囔着,说我又说那些她听不懂的话。后来,她试探性的问我是不是需要找个女朋友了,她没有说“重新找”,完全是有意为之,也许她不愿意再让我想起苏晴。
我正想着怎样拒绝,她却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理由,据她说,我的白发完全是因为分泌失调的缘故,结了婚,一切就都解决了。所以她一定要给我安排一个,而且她也已经物色了对象。我说,你说的一切我都相信,但是你怎么解释我是遇到苏晴之后才开始头发发白的呢?再说,我们也并不是没有做过影响分泌的事情?潇潇显然是因为我揭露了她并非要治疗我的白发的真实目的,她气呼呼的找了很多根本说不过去的理由,我一边微笑,一边静静的听着,直到她终于开始孩子耍赖般的对我说,“我不管,反正我和人家说过了,你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我回答说,那你就问她要不要和我结婚,只要答应了,也不用见面,一起去领个结婚证就行了。潇潇瞪着眼睛,狠狠的踢了我一脚,然后她飞快的说出了见面的时间地点,然后气冲冲的独自走了,见我没拦她,突然停住,回头来出其不意的又踢了我一脚,才离去。
9
自从苏晴离我而去,我将家中的电话和手机的号码全都改了。我并非自作多情的认为,苏晴准会在某天晚上,趁我正熟睡的机会,用电话铃声将我吵醒,然后说一些我们并不完全明白的,忧伤的童话。那是她的一个习惯,在学校的时候,她就总是写写童话之类的东西,她和我不是一个系,她学的是更实用的德语,所以后来,她可以在那两家德国公司里成为高级白领,不过在学校的时候,她却是浪漫的,甚至比我这个哲学系的学生还要学生气。
我还记得她有一天夜里在我的枕头边喃喃说出的那个童话:有一个戏子,她唯一的本事就是演戏,她的导演爱上了她,他是个喜欢拍悲剧的人,他认为喜剧不过是一种杂耍,只有悲剧才具有艺术价值,戏子总是在他的悲剧中扮演悲剧的角色,后来就开始分不清生活和演戏了,整天带着悲剧情结而闷闷不乐的活着,导演企图让她高兴起来,整天想各种故事来逗她笑,可是每每讲到最后,他自己发现他的悲剧性一点都不必她差,就是再幽默的故事,他也忍不住要加上一个悲伤的结尾,后来,两个人结婚了,在婚礼上,两个人也是愁眉不展,一个他的情敌也到场了,他大声的讽刺他们,说他们一直是演悲剧的,赚取了观众这么多眼泪,自己现在却要以喜剧收场。他们听到这些话,再也忍不住悲伤,当众哭起来,第二天,他们就离婚了。
我对苏晴这种胡编乱造的童话早已经厌烦了,当时也就敷衍过去了。不过,现在想起来,也许这个有点狗屁不通的故事竟成了我们的谶语。出于这样的原因,我再也不想听到她说一句话了。不过现在,我的手机上却显示出了苏晴发过来的短消息。我知道手机号码是一定是潇潇泄露的。
“我想去看海,我们上次去看海时,海水真蓝啊!”
我没有回复,无论是关于海的童话,还是关于戏子的童话,我都已全无兴趣。过了一会儿,短消息又来了: “我在精卫屿上面,我要住几天。”
精卫屿是南方一个著名的旅游区,一个小岛,虽然相距很远,却和我们的城市在同一条经线上。
“好好玩。”我想了想,觉得这样的答复可以让她不再发给我消息了。我觉得我开始患上了口不对心的毛病。我本是希望接到她的消息的,对于这一点,从换电话开始,我从没有怀疑过,但我还是将电话换掉了。就像我现在想,如果她再来短消息的话,我就告诉她,请你不要再烦我。可有些事情总会发生的。当我正在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之间,她竟然将电话打了过来。
“知道吗,我的钱包被偷了,我还没有找到酒店,我困这里了,在夜里,沉沉的,小岛上。”
我听着这久违的声音,一时间竟然没能明白她的窘境。只是被那种曾经盘桓在枕边的音调刺痛了,我的眼泪倏然间便落了下来。等到我开始回忆刚才她说过的话的内容,应该已经过了几分钟,只听她一声悠长悠长的叹息,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我胡乱抹了抹泪,迅速翻阅着通话记录,将电话打了过去,一共三次,没有人接听。第四次,她接了,似乎突然间情绪变得高涨起来,兴冲冲的对我说,“不用担心,我穿得很多,天气也很热,我就在海边看星星吧,这样坐一宿一定很好玩,真的!”。
“你......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啊,为什么不开心?你真是的,还是那样爱胡思乱想。”
“你......”
“好啦,不要浪费电话费了”,她打断我,“我三天后要去德国了,暂定在那里工作一年。”
“哦,恭喜啊,你......的头发......”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中了邪,居然问起这个问题。
“头发啊,长着呢,到腰。”
“好吧,那再见。”
“唉,你还是老样子,再见。”
10
我和小蕙的见面被潇潇安排在 “雪夜花”咖啡厅。我到的时候,她们已经在了。我看见潇潇身边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子正歪着脑袋,用手中的吸管拨弄着杯中的柚子汁。她的下巴仿佛卡通画中的那种,看起来漂亮的出奇而不真实。好在她的眼睛并不大,只是很灵活。潇潇介绍的人似乎有她自己的影子,这是不经意之中的选择,还是别有意味呢?
潇潇很快把我们两个人留在了酒吧里,这以前例行的寒暄介绍已经结束。我起身坐到她身边去,她有点不好意思,向我投来质询的目光,意思是你为什么不坐在对面?我说,好啦,我已经把你看清楚了,相信你也是,这样并排坐会更有利于交谈。
小蕙警惕的与我保持着距离,当我点上一根香烟,她就会皱起眉头做出厌恶的样子,不过她却能保持足够的矜持,看到我毫不在意她的感受,她也只是默默的叹口气。
那个夜晚,我们一直话很少,如果不是两个人都觉得再难以忍受也要坚持至少一个小时的话,我们很可能在潇潇走后爽快利落的分手。
不过,最先打破僵局的是我,我告诉她,我有很多白发,据传说这种东西结了婚之后可能会消失,所以就想要找个女朋友结婚了。小蕙突然嘻嘻的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更显小了,不过却像个日本布娃娃那样可爱。
不过,这以后,我们又沉默了,直到她看了几次手表之后,我说,我们走吧。
三天之后,在我几乎要把这个女孩子完全忘掉的时候,潇潇来电话通知我说,“人家女孩子对你非常的满意”。我放下电话,只觉得好像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我早已经将自己的命运交托给了其他人,所有的人都在用关怀的绳子悄悄的在我身边编制着一张网,等我陷在这温情脉脉的网中,我发现我已经不再是我了。我颓然站在镜子面前,眼望着仍在日益增多的白发,我似乎隐约感到了它为何会生长出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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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白发并没有因为我和小蕙的如胶似漆而有任何改观,不单是她的爱,还包括我们共同喜欢的影响分泌的活动。
潇潇却好像她不带氧气登上了珠穆朗玛峰一样,觉得她做了一件大事。小蕙是个很缠人的女孩子,除此之外,她还有点洁癖,虽然并不严重。自从我们认识开始,她一直都没主动提过我的白发,当我问她时,她也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觉得不过是显得有点乱。
渐渐的,我发现如果你心甘情愿的陷在网中,不但并非没有快乐,也许还会很多。小蕙的头发并不好,略微发黄而显得干枯,尤其是她准备下定决心留长发的时候,我便严肃认真地告诉她,这样不好,长头发会使你的发梢显得更枯黄,每次这样的时候,小蕙都会用蛇一样光滑婉转的臂膀缠住我,对我说,“那我把头发全剪了,做你的小尼姑如何?”,我也会照例想起清静庵的故事,不过也就是想想,我发现当初的感动也已经渐渐的淡漠了。
我时常想起苏晴,我出神的时候就会告诉小蕙我在想列维斯特劳斯、福柯、德里达……小蕙便一脸无趣的走开去做她的健身运动,等我终于决定不再回忆,我就走到她的身边,告诉她说,喂,给晚上留点力气啊,她便跳将起来,抱住我的脖子说一些逗人的小孩儿话。
在我们结婚之前,似乎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说了。当然,结婚后的事情就更没什么可说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突然收到苏晴寄来的包裹,还附了一个短签,上面写着,“请你试用我们即将推出的新产品,这一瓶可是从遥远的德国传递到你哪里去的啊!(仔细看看包裹里面)”打开包裹,是一个精致的流线型树脂瓶子,上面全是德文。
小蕙跑出来看的时候,我慌忙把纸条团了,扔在门口的垃圾桶里。“咦?什么东西啊?原装的哎!”小蕙问。“洗发水。”我回答,“一个在德国工作的朋友寄来的。”“好啊好啊,我去洗个澡,用用试试。”小蕙马上进屋去了,在房厅里就开始脱衣服,她对自己头发的小小的自卑感和对我毫无保留的少女情怀让我差点落下泪来。
等到她穿着浴衣走出来,便一头扑在我的怀里,“德国鬼子的东西就是不一样,你摸摸看,多润滑啊!”我抚摸着她湿漉漉的头发,说,“蕙,嫁给我吧,明天。”小蕙抬起头,很认真用力的点着,足有十几下。而后,她突然笑着说:“你这是怎么了?你傻啊,怎么哭了?”……
我没有告诉她,我突然想起苏晴便签上那最后的话,仔细地看了看包裹里面,我发现了一根长长黑黑的头发,我可以想见,那就是苏晴头顶到脚踝的长度……
12
生活如此复杂,以至于每个生活过的人到他形如槁木、激情泯灭的季节,都不得不承认,他们知道的生活也是“不过如此”。
我已经开始习惯于和小蕙过着如白开水般的日子,我们上班、下班、做饭、吃饭,看电视、逛街、做爱、去潇潇那里打麻将,炒架或是两人合作和邻居们在楼道里破口大骂……
重阳节那天,我和潇潇两家子人一起去逛街,为避免分化,潇潇就主动挽着我的手,小蕙则拉着程城,我们走在前面,潇潇一边做小鸟依人状,一边回头看后面两个人的反应,看到他们略显尴尬的神情,潇潇就肆无忌惮的开心起来。
后来,当我们路过一家超市,潇潇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也不知道小晴的新产品面世了吗?”
“怎么,她也寄给你了吗?”
“是啊,你别说,还是人家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连洗涤剂都做得这么好……洗出来的衣服特柔软……”
我呆住了,小蕙,小蕙她用了什么?
“你能肯定,那是洗涤剂?”
“当然啦,你以为是什么?小晴跳到LLL公司,已经不做洗发水了,改做洗涤剂了。”她若无其事地说着,可是终究看出了我神情不对,她用手中的冰激凌指着我,圆睁着眼睛,说:“你,你不会当……”
“住口,哪有的事,不说了,不说了……”我不想让潇潇揭穿这个秘密,每当她转头看小蕙的时候,我就一把把她的头拉回来……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潇潇说。
“你知道吗,当初苏晴选择到BBB公司搞护发用品,她说她想给我找点能够治白发的东西……”
“哎呀,你傻不傻啊……”
那个有说有笑的下午几乎每个人都过的分外愉快,我们还去了一家歌厅唱OK,在他们三个尽情笑闹的时候,我走到外面,点上一根烟,看街上匆匆来去的人流还有街灯在柏油路面上被踏碎的光影,我不知道在这样的布景之下,是否还可以觅到一处幽静的角落,让我可以痛快的哭上一场。